时琉一默,心虚地抿了抿唇。 “再不问,我可走了。” “…哎,”时琉慌忙抬头,对上一动没动的酆业,“我问。” 酆业扬了扬眉,示意她开口。 时琉小心斟酌着:“你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不是早猜到了么。”酆业懒洋洋把玩着长笛,“下一个。” “不是,我没问身份,我是说你从前的性格,”时琉不自觉地放轻了声,她微微歪头小心打量他,“我感觉,文是非认识的你,和我认识的你,好像是不一样的。” 酆业阒然半晌,冷漠笑了:“怎么,你对魔又有兴趣了。” 时琉让他梗了下。 她承认自己最近是一直压着对他的好奇心,但她也是为了在他这里自保而已,他怎么还是那么记仇呢。 时琉决定跳过他的嘲讽,轻声,但直入腹地:“你从前,愿意救荒古妖族,也愿意护佑三界苍生,应当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吧?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 “!” 玉笛兀然长唳。 三面船窗一瞬荡开,船外雾海里无尽气机翻涌震荡,如深渊里万千铁锁缚着的恶龙昂首长啸,疾腾狰狞。 戾意吞天。 时琉在气机泉涌的正中,虽未受伤,却也脸色苍白。 而魔长袍垂地,只低眸抚笛,从头到尾一根墨色发丝都未动过。 直到此时,万籁归寂。 魔才懒懒支起眼,眸里渊海震荡,墨意滔天也噬人:“善良?”他低哑着声,勾唇笑了,“你见过为善的魔么?” 时琉紧紧掐着掌心,面颊苍白,犹咬唇仰脸:“魔未必生来是恶,你也未必生来是魔。” “那又如何!”魔冷声清笑,“代那些将被我灭门的,劝我回头是岸么?” 时琉着急慌神:“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同他们一样不过是这三界之内的众生蝼蚁,怎敢妄提旧日?”魔起身,冷然俯睨着她,眼底冰天寒地,“是我最近与你太和善了,让你忘了自己身份,是么?” “……” 时琉气得咬紧唇,起身不欲再与他分说。 半步都没能离开,少女就被身后巨力狠狠楔了回去。 魔捏住她下颌,丝毫没见怜香惜玉的意思,指腹下羊脂似的白都被他用力而沁起幽淡的粉意。 “我说过,三界负我,人尽当诛。”魔缓低着声,墨眸如渊,“……你于我也一样。小石榴,别逼我先杀了你。” “!” 时琉是真气极了。 她不想反抗他惹出更多麻烦事,可他偏这般半点不通人情不听人话,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就这样恶语轻辱她。 恼意上头,少女运起灵气,借力挣脱他钳她下颌的指骨,然后本能反应地,她就侧过脸在他修长手掌的虎口上狠狠咬了一口。 一口咬完,时琉神容清霜地退了两步,冷冰冰盯着他。 望着冷白指背上自动愈合淡去的血色红痕,酆业眼底最后一丝情绪剥离。 他睨向她,眼神像琉璃石那样冰冷无温。 “好。” “既然你如此求死,那我就成全——” 话声未落。 前一息还冰冷绷着脸没表情瞪他的少女,身子忽地一软,就倒了下去。 “?!” 酆业想都未想将她抱至怀里。 少女软绵绵的,一点反抗都没有了,已然面色苍白地昏了过去,任由他抱着。 与之同时,不必放出神识,酆业也已能感觉得到,她周身血脉里,某种熟悉的古老又圣烈的气息奔如涛涌,势若山崩,像要撕碎了这具单薄脆弱的身体。 ——是混沌之血,他的气息。 酆业想起什么,眸子凌冽轻抬,望向被他迫得大开的暖阁船窗之外。 渡天渊雾海腾涌,云色将暗。而无数的时空乱流正夹杂其中,翻搅不息。 她一月一劫的月圆之夜—— 果真提前来了。
第30章 玄门问心(五) ◎从今天起,我只追随你。◎ 渡天渊中时空乱流纷杂,不比幽冥或凡界,于是就连时琉需饮混沌之血的月圆之夜的时间,也变得难以界定。 —— 时琉是在睁开眼,望见行船的天字号房里雕花木榻的榻顶花纹后,才想清楚这件事的。 此刻,她尚能感觉到唇齿间残留的酆业的血的味道。 和传闻里血液应有的铁锈腥气不同,第一次尝过,时琉就记得酆业的血的味道十分特殊:不像血液,更似一道醴酿。 清正如山涧甘泉,又透着一股子沁凉,像秋雨化开晨时第一抹白霜。 这般味道世间无二。 因此时琉能确定,她是又喝了酆业的血才醒还的——在刚与那人持个分崩离析之势,还狠狠咬了他手一口之后。 好像不管怎么想,都当得起“忘恩负义”“厚颜无耻”了。 尤其是在此刻,时琉又隐约想明白了酆业为什么要坚持和她同个房间,这种负疚感就更翻倍涨潮似的涌上来。 床榻锦衾下,少女转过还微微发白的脸。 她望向对着的正厅内。 空空荡荡的,没一个人。 但时琉没来由便觉着,他是在这个房内的。 “…对不起。” 榻上尚虚弱的少女有些艰难地撑起身,难抵的晕眩感叫她不敢贸然下床,只好先靠在床头上。 她低低地垂阖着睫毛,脸颊透着气血涌动后的病态的嫣粉,唇色却如点朱。 那两点被病色衬掩得愈发娇艳的朱色,迟涩地微微开阖。 “我从没有要规劝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一个人背负了许多事情,心里会很累,说出来会好些。” “……” “在幽冥时,狡彘与我说过,你以前的从属无数,追随你的人能把渡天渊都填平。可你总还是一个人。你让自己站得太高、太远了,他们都怕你,不敢靠近。” “……” “白天我说,我不想活那么多年,你很生气。后来我站在一层拥挤的人群里想,你是独自一人太久、太久了。我大约知道那种感觉,很孤独,很难过,世上那么多人,却又好像只有自己一个……所以我想听你说说。” “……” 窗前。 酆业紧握良久,终究松开了掌中的笛子,它微微一颤,便慢慢消匿在空气中。 榻上的时琉低着头。她没有全说。 站在一层热闹的人群里,人们欢声,大笑,交谈,击掌相庆,她却只觉着身周孤寂。 她想起了不曾遇见他以前的自己,想像他背负着那些大约刻骨的仇恨,游走在这个陌生的时隔了万年的人世上,该是如何格格不入,像一只早被遗忘了万年的孤魂野鬼,人世间的所有热闹纷繁与他无关。 不,这人世越热闹,他越孤寂。 可她还是僭越了。 纵使魔真是那孤寂的孤魂野鬼,就像他说的,她于他也只是纷繁人世里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的蝼蚁。 能走进魔如清月高悬的心底的,不会是她。 他也不许。 时琉安静想通着这些的时候,听见房外,掩在纱幔后的窗旁,响起个清冷淡漠的声音—— “我不需人来听。” 魔从帘后踏出,侧颜也疏离清越,不可攀近,“有些事于我是逆鳞。不可言说,不可提及,不可抚慰,也不可忘记。” 时琉怔回眸:“那要如何?” “只能藏着,藏在世人看不见的深黑混沌的渊底。”酆业停下,冷漠回身,对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 她有些失神:“任它破疮化脓,越烂越深么。” “是。” “为什么?”时琉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薄衾被她攥得起皱,苍龙纹绣狰狞。 魔眼底漆着怒意也寂然地狰狞。 “因为伤未愈合,剑未拔出,逝者未安,孽者未死!”满了房间,满了船楼,满了渡天渊—— 无处可见又无处不在的笛声清唳长鸣。 “因为善恶应有报、天理当昭昭!” 渡天渊内,云雾终究被撕得粉碎,雷声轰鸣,满船都是惊慌的客人们跑叫、祈祷、哀求、怒骂、哭喊的声音。 唯独时琉安静。 她安静又难过地望着他,像看清月沉入渊海,如水的月华被侵蚀,被染黑,被吞没。 时琉轻声:“若天无报,若理不昭呢。” 渡天渊里风雷大作,天光凄凄,黯淡得投不进一线光亮。 魔在昏暗里垂着长发,也垂着眸漠然冷厉地笑。 “理若不昭,我昭。天若不报,我报。” 尸山血海,白骨金雨,自魔被火舌灼得墨黑的眼底绵延万里,时琉嗅见了三界萦萦难消的血腥气。 来日是劫。 天机阁说魔头出世,三界将覆,原来当真是没说错的。 “……好。” 雷声大作、风雨飘摇里,独坐船楼木榻上的少女低着头,很轻地出口。 她的声音几乎被埋没进滔滔风雨声里。 但魔还是听到了。 于是风渐渐平了,雨渐渐歇了,雷也渐渐停了。 船窗外的云雾重织起,瀚海晴天。 熹薄的光慢慢爬上船楼,投入窗柩,落下那人长发垂散的影。魔抬头,长眸里漆色未褪,幽深许许。 他只凝着榻上单薄得像琉璃易碎的少女。 “好什么。” “你要做的事,我想同你一起。” 时琉仰脸,对上魔的眼神,在他冷峻神容上清霜被嘲弄取代以前,她就认真地凝望着他—— “你的血在为我重铸经脉,我已经知晓,现在我不比凡界的任何天才修者的天赋差,你嘲笑我我也知道。我会努力修炼,终有一日成为你的臂助。” “而从今天起,我只追随你。你的所有命令我都不会质疑,你的所有决定我都不会思虑。你之所愿,便是我之所欲。” “……” 酆业寂然许久。 那双漆黑眼眸里长河渐落,日轮重起,一点极淡的笑透过眸心,他再一次细致地打量起榻上的少女。 “那你想要什么。” 时琉默然几息,“如你说的,善恶有报,不伤及无辜。” “还是为了苍生?”酆业嘲弄勾唇。 “不,”时琉望着他说,“为了善恶有报、天理当昭。” 酆业凝她许久,轻眯了下眼: “好。” 那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房间。 时琉微怔:“你不留在房里休息吗?” “月圆血咒已过,我还留你待同一个房间做什么,”魔复又回了松懒的声音荡开,“真等你暖床么。” 时琉一噎。 不等榻上的人再说什么,琼心木木门已然一开又一合。 房间里归于寂静。 而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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