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未察觉错,魇魔便被关在这水牢的最下面。 如白练长垂的瀑布被不知哪来的风吹乱了一息。 风停后,水帘后再无旁人。 而水牢最下的地底,封天石砌起的那座半圆形牢狱前,跪坐在蒲团上看守牢狱的是个犯了错的年轻弟子,正神情紧张地盯着牢栏内,藏在昏暗角落里的那道人影。 他来水牢前就听戒律堂的长老们和师兄们说起过,这里面关着的是上万年前就为祸三界的女魔头,杀人如麻,作恶无数,凡界中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甚至人族强者,成为她手底下死不瞑目的伥鬼。 若非最近几千年,她不知为何自闭幽冥魇魔谷中不出,世间不知道还要再添多少家破人亡的惨案。 如此魔头,实在应当公示三界,当众惩处,也不知道门内长老们将她关在这里是何用意…… 年轻弟子想着,忽觉一阵困意袭来。 跟着他眼前一黑,便直直朝蒲团旁的地面上倒下去,砸出砰的一声。 “?” 牢狱内,角落里蜷着的魇魔眼皮忽不安地跳了跳。 她睁开眼望向外面。 封天石砌着的白色石室内,空荡之处,魔的身影慢慢显实。 魇魔瞳孔骤缩:“你——你怎么会在这!?” 她下意识望向他身后。 没有厮杀,也没有血流成河,就连那名看守弟子也只是昏过去了。 ——魔不是杀进玄门的。 确认过这些,魇魔都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酆业却察觉了。 他冷淡似嘲地瞥过她:“你在怕什么。” 魇魔表情微变,但一瞬便调整过来,她笑着起身,腰肢盈盈扭动地走上前:“自然是被主人您的威仪所慑啊。” 酆业视若无睹,只轻缓扫过整座石室:“封天石?” “是啊,这玩意儿可折磨得我好苦呢。”魇魔到了近前,眼神闪烁,“不知主人来此,可是要救我出去的?” 酆业收回视线,眸若落了霜雪的平湖:“你想试探我来玄门的目的?” 魇魔脸色一变:“我哪敢呢?” “上回算不得善别,但这次见面,从第二句话开始你便虚与委蛇,明显有所忌惮,”在魇魔微慌的眼神里,酆业漠然地偏过脸,“你似乎在怕,我灭了玄门、或是杀了玄门里的什么人。” “主人可真会开玩笑,”魇魔强撑着笑,“这玄门将我从幽冥擒上来,还关在这劳什子的破水牢里,我恨不得叫他们全化作梦中伥鬼还来不及,怎么会怕你灭了他们?” “……” 酆业眼神不波不澜,像没听见她苍白辩解。 直到魇魔笑意在苍白里褪尽,不敢再与他直视,而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眼眸。 魔忽地笑了:“魅魔是你手下吧?” “是,是啊。” “幽冥南州的通天阁,魅魔持有的天檀木碎片,里面有一处不随入者心意变换的固定幻境,专针对无情道的道心。” “——” 酆业每说一句,魇魔面色便白上一分。 等“无情道”三字出时,她已然脸色煞白,惊骇回头。 魔冷漠笑着:“无情道道子蔺清河,与你什么关系。” “!” 魇魔一栗,本能从牢栏前仓皇退开。 可为时已晚。 戾然沉冷的气息将魇魔径直拽上前,狠狠砸在牢栏上。 而几丈外,魔垂着眼一动未动,甚至懒洋洋勾起了指间的长笛。轻易猜破足够震惊凡界的秘事,了解到那位凡界第一人的最大把柄,这一切也只是叫魔阴郁沉戾的心情稍松懈了些。 他浑不在意魇魔如何神色痛苦,还淡淡笑了。 “原来靠操控人的七情六欲为祸三界的魇魔,还有那个修到天门之下第一人的无情道道子,也不过是为情爱所困的蠢物。” “酆业!” 魇魔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了,若不是隔着牢栏,还有封天石在,让她半点灵力都无法调动,她一定要和他—— 还没在心里发完狠,魇魔忽愣了下。 她顾不得狼狈,挣扎着低头去看将自己捆缚到牢栏前的灵力气息:“这是在封天石石牢里,你怎么可能还能调动灵力……” 魇魔脸色微变,抬头,忌惮而惊骇地扫过那把翠玉长笛:“你又拿回了一件?” 魔懒得作声。 而与之相应,封天石石牢内,上了不知多少重禁制的牢门无声自开。 牢栏前气息一松,魇魔跌坐下来。 她惊恐地看着那道身影缓步踏入牢中,不自觉便本能向后缩退。 魔冷淡垂笑:“怕什么,我又不会杀了你。” 魇魔咽了咽口水。 她知道。 但她还是怕。 这种恐惧是刻进神魂里,深镌了上万年的。她很清晰地记得,面前的魔在上万年前是如何可怖的翻云覆雨轻易便撼动造化乾坤的存在。 她本以为,万年前那场三界共戮的背叛,已经注定他跌落尘埃,绝无可能再如昔日那般。 而今看,万年之距,天堑之逾,对他竟也非不可能事。 魇魔惨然笑了:“难怪他们对您那样恨莫如深。” 魔停下:“你想求死么。” 在那双冰冷如噬的漆眸下,魇魔一栗,却咬着牙说下去:“只要您活着一日,他们便永远只是陪衬,绝无半点希望——他们当然想您死。” “……” 封天石石牢里,霜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冻上魔身周的地面、墙壁、牢栏,然后向着整片牢狱扩去。 像是顷刻之间便要将这里化作冻土。 冻土之下,生机尽泯。 魇魔凄然又得偿所愿,她阖上眼,准备等死。 却没等到。 “你和蔺清河的事情我没兴趣,也没打算做什么,”魔冷声说,“即便如此,你还是求死吗?” “——” 魇魔颤了下,睁开眼,“真的?” 魔冷笑睨她:“你们配我利用么。” 被这般嘲讽了,魇魔却一点都不恼,甚至在那个十分嘲弄不屑的眼神下松了口气,故作的神态也都不必了,然后她想起什么,皱眉:“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本体所生,三界内无人比你更擅洞察七情六欲。”魔漠然说。 “自然。”魇魔仰首,随即不解,“那又如何?” “魇魔谷内,你察验过我。” “是,是啊。那次只是属下一时鬼迷心窍,还请主人宽——” “再验一次。” “啊?” 魇魔懵了。 可魔显然对她没有什么耐性,霜寒般的杀意再次席卷,将魇魔狼狈身形毫不留情拖至面前:“再、验。” 魇魔:“——??” 盏茶之后。 牢门重新关合,魇魔死里逃生般地缩回墙角,又后怕又嫌弃地低声咒着: “无情无欲得像块石头,有什么好验的。有病吧。” “……” 水牢外,山林间。 魔再次现身溪旁。 这一次他无声垂着眸,神色却有些古怪。因为魇魔的答案给出之后,他竟分不出自己是喜是哀。 树下,少女的身影早已不见。 酆业没有再空移,而是一步步踏近,直到树前。 一根长长的树枝垂下,枝梢上缠着一缕青丝,正在夜风里轻轻拂动。 挠人心痒。 魔垂眸,望了片刻,袍袖微动。 刷。 戾然的剑光掠过。 那截缠着青丝的树枝断开,跌下,落进魔的掌中。 魔拿到眼前,仔细体察,甚至阖上了眼。 —— 脑海里似乎掠过少女苍白而决然的侧颜。 酆业忽觉着有些烦躁。 他睁开眼,捏紧了缠着青丝的树枝。 果然并无动心的感觉。 即便劫境玉所昭非假,他对她也还没有一丝情爱,那便都来得及。 如她所说,取得罗酆石,换她自由性命,此后天高水长再无干系。 这样就很好。 酆业想着,那截折枝被他想也未想便收入怀中贴身放着,然后夜风一起,拂散了他的身影。 而同一轮圆月下。 宗主峰的新弟子竹屋内。 时琉收起轻了大半的瓶子,手脚冰凉意识昏沉地爬到床上,尚余的像是在刮每一道经脉的痛楚让她无法调动灵力,连寒气也难以抵御。 她只能拉起被子,尽力将自己蜷缩在一起。 可还是冷。 手链上的小石榴闪着微微的光。 像是一点极小的火。 时琉无意识地握了上去,才终于陷入安眠。 再睁开眼时—— 晃眼的白光散去。 面前大殿圣洁,琼宇巍峨。 水痕轻踩过十几阶白玉阶级,弱小的水妖茫然站在圣座之下,面前是神明朝她伸出的,修长干净的指节。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水痕染湿了圣洁如雪的神袍—— 小水妖透明纤细的足踩在神袍上。 而神明却低声温柔地笑。 “小琉璃妖,”他托起,轻握住她的手,“你又睡不着了?”
第49章 玄门问心(二十四) ◎【一更】断相思。◎ 小琉璃妖清澈如水的手便轻轻搁在神明的掌心。 触之如玉温凉,又叫人舍不得挪开。 时琉有些懵。 不知怎么了,只是一梦之隔,面前的神明似乎就已对她亲近和熟稔了许多,连神性的声线也多了一两分独有的温和。 时琉有些不习惯,想悄然抽回手来,可做不到。 到此时她才恍然发觉,今夜与上一梦不同—— 她虽仍是在小妖的身体里,见她所见,闻她所闻,知她所知,感她所感,但她今夜并非真正拥有这具小妖的身体的支配权。 于是小水妖低下头来,时琉就“看”到小水妖透明纤细的踝足踩在神明迤逦垂地的雪白长袍上,然后不安地轻声。 “我好像弄脏你的神袍了。” “无碍。”神明低声,像有浅淡神性的笑意氤氲在声线里。 小水妖便松了口气,似乎很习惯很自然便坐到神明的身侧,她侧过来,往神明宽大柔软的神袍里轻偎了偎,然后她借着殿里通明的烛火,去望神明单手托在侧的金册书卷那样的东西。 “你今日又去界门啦……”小水妖的声音被烛影晃着,慢慢染上困顿,“我听其他仙帝宫里的仙侍说,界门外的域外天魔,都可凶了……” 握着书卷的手如修竹般,闻言,屈起好看弧线的指节轻顿了顿。 神明无奈垂首,轻轻捋过小水妖长垂的透明发丝:“不是与你说过,我若不在,不要自己跑去其他仙帝宫里么?” 小水妖似乎很喜欢被神明拿修长的指节轻轻给她梳捋长发的感觉,阖着眼在梦里,也要在他掌心轻蹭一蹭,“为什么不能去啊,其他仙帝宫里,都比你这里要热闹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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