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是在下愚钝鲁莽,连这种错都会犯,还请晏掌门大人不记小人过,容我一次。” 那散修赔着笑,就要落座回去。 他这边屁股刚沾坐席。 星台的另一边,有个讥诮声音冒了出来:“什么风华无双,天门之下第一人?可笑!依我看,分明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谁?!” 此句一出,玄门弟子满席皆怒。 脾气暴的差点就要拔剑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有个人比他们反应更快——正是方才那个散修。 “胡说八道!玄门小师叔祖的清名天下皆知!岂容你在这里无理取闹乱泼脏水?”散修几乎从坐席上弹起来。 “这位道友,我知你也是被诓骗,”开口那个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瓜果一搁,拍了拍手上汁水便起身来,“玄门小师叔祖的清名天下皆知是不假,可我所说之言,也绝非没有证据的乱泼脏水。” “还说不是?好啊!那你拿出证据来!若你所说有半分假处,我就在此星台与你折剑立生死斗!” “如此,道友可曾听说过数千年前害人祸世的幽冥魔头——魇魔?” “自然知道!那等祸害,坏我凡界良才无数,人人得而诛之!” “噢,那道友可知,这魔头与你声声称赞的玄门小师叔祖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自然是正邪不两立!若是这厮犯到了小师叔祖的手上,必然让她见识一下这天门之下第一人的威势!” “哈哈哈,道友,所以我才说你被那道貌岸然之辈骗得何其惨烈!那杀人无数、无恶不作的女魔头,而今就在这玄门之内!被他们小师叔祖洞府藏娇!这两人从数千年前便纠葛不清,时至今日犹然藕断丝连!我看他今日不在,才真正是洞府春景无限、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受他蒙骗的闲人呢!?” “……” 开口之人愈发音高,直至声震星台,搅得云崖外雾海翻腾。 而星台上鸦雀无声。 到此时,哪还有人看不出这分明就是两人一唱一和的一出大戏,为的就是不给玄门干预机会,将他们端着的一盆脏水彻彻底底淋到玄门小师叔祖的清名上。 待回过神,玄门中有后进弟子怒而拔剑:“大放厥词!!” “小师叔祖一世清名,为人族诛祸无数,怎么可能与那魇魔有什么干系!” “竖子何人,竟敢在我玄门造次?!” 声声讨伐中,被针对的那人朗声大笑:“要说我大放厥词,也轮不到尔等小辈。玄门数月前在幽冥魇魔谷将那魇魔生擒回宗的事情,知道的见到的人恐怕不少吧?既然你们说蔺清河与魇魔毫无干系,那我问你们——那十恶不赦其罪百死莫赎的女魔头呢!?她人在哪儿啊?你们玄门小师叔祖可敢站出来说个清楚明白!!??” 此话一落,星台之上再按不住寂静,一时杂然声起,议论纷纷。 “要我说,这就是个误会,劳烦玄门小师叔祖他老人家出来训诫几句,让这出言不逊的认错赔礼,认责认罚便也就是了。” “是啊,不然这对这凡界第一人的清名确实有碍呐。” “魇魔被生擒这事我是听说过的,玄门竟然没有立刻将她当众处刑打散神魂?这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啊?” “依我看啊,这玄门是坐天下第一做惯了,哪里需要和我们这些末流仙门商量呢?” “道友此言差矣,魇魔是我人族之敌,怎可由玄门一家独断?” “此事还得请玄门小师叔祖给个说法。” “是!请玄门小师叔祖给个说法!” “……” 杂然喧闹的议论声,片刻之后竟然就统一起来,围坐星台的天下仙门,除了极个别几家平日里就与玄门十分亲近的小仙门外,竟然众口一词,围问主位—— “今日还请玄门小师叔祖给个说法!” “……” 星台主位上,玄门以掌门为首的一众长老皆是面色沉冷。 就连平常一点就炸的袁沧浪,此时也目沉如霆,怒意在眸:“这是有备而来,什么人竟敢在幕后策划对付我玄门,他们不想活了吗?” “这时候追究罪魁已然无用,”晏归一沉色,“罪魁祸首恐怕也不止一个。”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造反吗?”袁沧浪声音怒哑。 “今日之事,非小师叔祖出面,恐不能善了。”晏归一眯了眯眼,“而逼小师叔祖出面,就是他们的目的。” “掌门是说,他们知道了小师叔祖已经——” 袁沧浪骇然一惊,随即脸色铁青。 换了平日,他此刻已经要握剑起身,质问谁敢侮他玄门之名了。但态势清楚——此时台下一众仙门俨然是协力之势,一旦起了干戈,极可能就是将全部仙门卷入道战,惹出一场天下大乱。 晏归一眼底精光微冷,忽有所悟:“妖、皇、殿。” —— “是妖皇殿搅弄的?” 星台之后,长殿门内。 听了酆业所言,时琉脸色苍白:“文是非为何要这样做?” “人妖殊途,仇恨早绵延万年,万灵大阵更殁了妖族上万生灵,妖皇殿若不管……”酆业松散地转着笛骨,“你当文是非吃斋念佛长大的么。” “可是这般手段……” “这般手段,已算他手下留情了。”酆业起眸,“几千年前妖皇殿大举进攻凡界,幽冥魔族与凡界人族血流成河,那时才是他真正一怒,生灵涂炭。” “……” 时琉失语,涩然望向门外方向:“那些小仙门就看不清,这是妖皇殿离间人族的手段吗?” “这不正是他们所求?” 酆业冷然笑了,“即便没有妖皇殿作梗,我之前便说过,有今日一劫,是蔺清河与玄门命中注定,早晚而已。” 时琉难过回头:“我不明白,为何?” “原因我也说过,”酆业起身,“当你对三界人人皆有恩德,那你便离死不远了。而且还会死得……很难看。” 话声落时,酆业停在屋门前。 他随手在时琉面前一拂,面前屋门便像是在禁制之后成了透明,足让她见得屋外景象,却寸步不得出—— 屋外青天。 星台之上两方对峙,剑拔弩张,数个来回的劝言缓和不曾有任何效果,眼见着便是随时要拔刀相向的结果。 而就在此时,苍穹中荡起一道清声。 “要见蔺某并非难事,不过想证我天人五衰、大限将至——如此小事,何必煽动众人,筹谋良多。” 话声一出,星台上四方哗然,一阵躁乱: “蔺清河!!” “是小师叔祖!” “小师叔祖来了!?” “……” 而更多人沉默。 “天人五衰”“大限将至”,字字震耳。 只数息后,星台主位,玄门方向一众弟子齐声跪地:“弟子恭迎小师叔祖!” 只是跪礼未竟,玄门弟子内抬头,忽有人惊呼。 众人齐齐望去—— 落在星台空地正中,玄门与天下仙门两方对峙之间的空地上,蔺清河身影清拔如旧,只是与往日清风孑然不同,此刻,站在他身旁的竟然还有一道女子身影。 看不出年纪,容貌也似寻常,只是越细去看,越觉得那女子眉眼间自带一抹惑人心神的美感。 不过显然天生—— 女子此刻满面怒容,瞪着蔺清河,半点没有想蛊惑谁的意思。 星台上寂静数息。 仙门合盟那边忽地炸开惊声: “魇魔!是魇魔!” “小心这魔头!她引梦之术可轻易迷惑化境巅峰!一旦入梦不醒三日便成伥鬼!生生世世无法逃脱!” “大家快散开,离她远些!” “好你个道貌岸然的蔺清河,你果真和魇魔有一腿!?” “伪君子!” “呸!” “……” 众声非议里,玄门弟子们面色铁青。 若是放在平日里,有人敢如此侮辱蔺清河,他们早就提剑冲上去和对方杀个刀剑见红了。 但此刻不同。 许多弟子都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地看着和魇魔一并站在一起的小师叔祖。 而蔺清河谁都没看。他侧过身,不曾掩饰的长发垂在身后,一两缕刺目的白便嵌在乌黑之中。 他只望向身旁的魇魔,然后提起剑柄轻叩。 禁制解开,魇魔终于得以出声,咬牙切齿:“你大爷的蔺清河。” 众人一愣。 这和他们想象中的苟合不太同。 而第一句显然只是魇魔的开场,她深吸了口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偌大仙门什么玩意,竟然如此对待我一个弱女子?啊?活了几千年你活到狗身上去了吧?!不就是想知道天檀木的下落吗?我告诉你,早就不在老娘身上了!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 一阵痛骂,骂得玄门和仙门合盟的两边全都懵了。 蔺清河却半点意外之色不见,只是有些无奈:“你当你这样说,他们就会不怪我了么。” 魇魔脸色变了,眼神颤栗,但犹咬牙嘴硬:“你少来这套!你就算说破天,我也绝不可能把天檀木的下落告诉你们玄门——” “阿泱。” 蔺清河忽低低唤了她声。 魇魔愣住了。 蔺清河抬手,摸了摸女子乌黑的发:“好了,阿泱……我们不闹了。” “——” 就像许多年前,许多年前那样。 他总是这样好脾气地,好像不管她如何惹他生气动怒,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天下第一的剑修是个傻子,木头,木头只会挡在她身前,纵使挡得一身伤,也低下头来温温柔柔地唤她阿泱。 阿泱,不闹了。 阿泱,回家吧。 阿泱,杀人不好。 阿泱…… 魇魔一瞬便红了眼眶。 若她只是他的阿泱,不是杀人无数的魇魔,该有多好。 可没有如果。 在他师父死在她同袍手里那一日她就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天道残忍,便给你一场美梦,然后叫你在云端之上时,将梦骤然碎裂,从九霄跌落。 粉身碎骨,痛不过此。 魇魔合上了眼,落下泪去。 她哽咽着声,半晌才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蔺清河一遍又一遍轻轻摸过她长发,到这句时,他手停住,轻轻颤了下。 天下第一剑修,无情道道子,他的手怎么会颤呢。 魇魔想着睁开眼,只看到那人温柔如故的眉眼:“阿泱,不怕。” 可若不怕,那你的手为何在颤啊。 魇魔破涕笑了,轻声,然后含泪仰头地笑,像快意又像释然,她泪落在红色衣裙上,将红染得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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