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冰凉的玉佩落进衣襟,坠在锁骨下。 时琉低头,怔怔望了几息。 等她想起来抬头时,面前只剩下血色的雨和匆匆的行人,早已不见了酆业。 时琉默然许久,低回头去。 “…好凉。” 却不知道是在说那人划过她掌心的手,还是落到心口的玉佩。 “——轰隆。” 时琉握着玉佩走神了不知多久,忽然一声雷鸣灌入耳中。她惊得一栗,慌张仰头。 客栈三楼,两页单薄的木窗被夹雨的风拍打在窗柩。 “糟了,”女孩从台阶上惊跳起来,“忘记关窗了。” 时琉脚步匆匆地上楼。 窗柩离床榻尚远,雨水应当湿不着床铺,但她记着自己醒来前封邺在窗旁独自下了盘棋局,也不知道这样风吹雨打,会不会…… 还未想完,时琉已经到了自己住的客房前。 却见房门大敞。 对着门的窗户正被风吹打得扑扇不停,浅淡血色的雨丝斜入窗户,落到那玉石棋盘上。 而棋盘前,赫然站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 时琉却没顾得上对方。 她此刻全副注意都在那棋盘上。 只见黑白两子星罗密布,纵横交错,而在雨丝沁浸下,竟然在棋盘上方生出了虚影—— 一条狰狞苍龙昂首向天,五爪偾举,鳞铠铮铮,半身被缚于棋局。苍青色的铁索缠绕入骨,最后分落四处,将苍龙锁在棋盘四角星位之上。 虽深渊受缚,但苍龙扬首,须鳞昂张。 时琉仿佛听到楼外天穹云层中,它长唳一声,清鸣就直透九霄。 女孩惊站在那儿。 “…棋生异象,遇雨化龙。了不得。” 房中多出来的中年男人感慨地摇了摇头,回过身,他眼神炯炯地望着时琉。 “这盘棋,是你下的?” “是我一位……” 时琉看清转过来的中年男子模样,骤然震在原地,未出口的话也结在唇边。 —— 时家家主。 时鼎天。 她的……亲生父亲。 时琉不知道自己僵愕地站了多久,等回过意识,她忍下心神巨颤,就麻木地按时家旁系子弟见到家主应有的惶恐模样,慢慢单膝跪下去。 “时…萝,给家主见礼。” “时萝?”时鼎天微微皱眉,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你不是主家子弟?” 少女低着头:“时萝隶属旁系。” “如此心性,旁系也不该埋没,”时鼎天又赞叹地窥过一眼棋盘上那几欲挣脱的苍龙虚影,“这局若能下完,幽冥天涧就该多一条幼生态的苍龙魂了。” 时琉无声攥紧手心。 时鼎天转回身:“你可愿随我进主家修行?” “……” 换了时家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跪在这里,哪怕是时轻鸢,听到这话大概都要激动得难以自已。 时鼎天这话只有一个意思: 只要走过族里流程,他就会收面前的旁系子弟入室,成为自己通告天下的亲传弟子。 而如今时家,时鼎天名下只有两个徒弟。 一个是独女时璃,一个是天才方琼。 多大的殊荣。 多高的赞誉。 时琉却只觉着胸口抑抑地闷,好像被什么憋住了,难以呼吸。 是啊,凡界谁不知道,时鼎天爱才、惜才,最苛刻严明,也最舐犊情深。 时琉心思通透,已然猜到,这趟时鼎天会出现在这里,而没有时家任何人提前得知随他出行,只有一个原因—— 为了保护他的独女,时家最杰出的天骄时璃。 他让时璃一个人下界历练,是为了时璃的成长;暗中护着,是他身为父亲和师长的舐犊之情。 可他只是时璃的父亲。 不是她的。 时璃下幽冥历练,他都要暗中随行看护。而她失踪数年,幽冥凡界,从未传出半点寻她的音讯。 也对。 他们早当她死了。 死得……大快人心。 时琉忽觉得好生可笑,笑自己今日之前原来还是心存妄想,从不肯深思—— 时家家主独女之名从十年前就名传天下,这其中又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授意? 因为废体,不能修行,所以不配做他时鼎天的女儿。 他宁可去旁系认领天赋顶尖的义子、义女。 当初一生下来她就被做了废体论断的时候,他们何不直接掐死她这个废物女儿呢? 也省了关在后山隐林那么多年,唯恐天下人知道她的存在,再丢了他时家家主、凡界千年第一强者的脸面? 时琉轻吸气,可还是觉得胸口隐隐生着闷疼。 她手指颤栗,慢慢伏下,改作双膝跪地。 少女给面前男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时鼎天目露欣意,“起来吧,不必——” 却见少女隐隐红着眼尾,清冷起身。她垂着眸,声平而意坚:“我天赋平庸,不配由家主传道。” 时鼎天一怔。 “这盘棋也不是我下的,古籍里偶然所见,记录复现而已。” 时琉再行跪拜之礼,“不敢污家主眼,时萝告退。” 然后起身,少女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这一礼,谢他生恩。 从此天高水远,她时琉与时家,再无干系。 “……” 难得的惊愕显现在时鼎天的脸上。他本能抬手,正要出言拦下出门的少女,神识恰扫过女孩天灵,时鼎天眼神却忽地变了。 ——神魂有异。 此时醒着的,不是原魂。 时鼎天眉峰缓聚,眼神沉晦。 一两息后,他压下手臂,什么都没说,只深望着女孩消失在楼下的背影。 酆业是第二日入夜时回来的,比时琉想象中早些。 方琼常年着黑扮酷,可酆业似乎喜白。于是那天入夜,时琉正趴在窗口眺望着,就见到浅红夜雾下,一道昙花似的清冷极致的白,沿着街首慢慢拂来。 说是慢,盏茶工夫,那人就进了她房间。 一身白衣,翠玉长笛,可惜换了张脸,远不如少年穿着好看。 时琉看了两息,才从跪着的圆木凳上下来:“杀了?” “嗯。” 酆业进门,指间长笛随意一拂,身后木门无风而动,自己合关上了。 于是门关掀起一缕薄凉的风。 风将他身上换了白衣也未能洗去的,淡淡的肃杀与血腥气,涌送到了时琉身前。 少女鼻翼轻动了动,微微迟疑:“杀了一人?” 一人,哪来这么大的血腥味? 酆业停眸,似乎想了想,但又放弃了:“没数。” 时琉:“……” 这是没数,还是没数。 酆业见她失语,却好像心情不错,勾唇又作冷漠恶意的一笑:“还觉着不畏我么?” 时琉摇头:“你说过,你厌烦杀人。” —— 既厌烦杀还要杀,那所杀就都是当死。 听出女孩的潜意,酆业笑色敛去,他冷淡拂垂了鸦羽似的长睫,一点阴翳拓得他眼尾沁凉。 “留影石离开客栈了。” 时琉反应了下:“三长老?” “嗯。我跟过去,你就留在客栈里。等事成,我再回来找你。” 时琉见他又要走,忙跟上一步:“时鼎天下幽冥了。” “?”酆业停下,“谁?” “…时家家主。” 酆业仍是那副冷漠侧脸:“所以?” “时鼎天是凡界公认的千年第一强者,只有两大仙门的太上长老能与他相较,”时琉提醒,“方琼是他的亲传弟子,你要小心,别被他发现。” “……” 时琉提醒是出于本性,她想封邺应该又是一副不以为意的神色,可没想到,她说完之后,那人还真停下了,站在门旁似乎思索了片刻。 “既然这样,你跟我一起去吧。”酆业对上少女惊讶又不解的眼神。 少女似乎有些难启齿:“我怕帮不上什么忙。” “?” 酆业寂然半晌,还是低哂了声:“是离得远了,我照顾不及。” 时琉:“?” 时琉:“……” 自作多情,还被嘲笑了。 没几息工夫,下楼的小姑娘脸就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努力低头藏住。 酆业在时家三长老身上留了追踪术,循着那一丝气机,即便远隔万里,藏到什么深山沉渊,他也能轻易翻到那人在的地方去。 于是幽冥血色长空下,灯火渐起。一路出了城,酆业和时琉就踏入夜雾笼罩的城外去。 时琉再好奇,也知道夜里的幽冥比白天更危险,她小心跟在酆业身后。 “时家三长老,夜里也除妖吗?”时琉小声慨叹,“好生感人。” 酆业未置可否。 等穿过不知多少密林沼泽,两人终于到了一座新的城内。 这里和他们住的那座不太相同,夜景繁华太多,路边修者凡人穿行,看着比他们来的那处的白日里还要繁盛。 时琉从进了城,就一路好奇地巴望着。 这边的修者似乎更多些,而且是还混了不少妖兽化形的修者——某些体貌特征都还保留着。 时琉倒是不歧视物种差异,只是觉着奇怪: 这里为何无论男女,穿着都很,嗯,清凉? 时琉正疑惑着,身前的酆业忽然停下了。 女孩一惊,张望走神里,差点把鼻尖磕到他后背上。 险险停住后,时琉从酆业胳膊旁探出脑袋—— 酆业身前,雕栏红楼高耸入云,描金围栏砌了不知多少层。层层人影交叠,红袖招拂。 而楼内笙箫鼓瑟。 掩盖不住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酆业冷漠望着。 独他身后,刚过十六又困锁多年不通世事的少女还新奇:“封邺,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时家长老,今晚就是来这儿斩妖除魔了吗?” “……” 庭前,老鸨与龟公打量过酆业那一身凛然贵气,此时早捧着笑脸迎下来—— “两位贵人快里面请!男客请这边,女客请那边。” 酆业:“?”
第8章 丰州鬼蜮(八) ◎玄门天骄,晏秋白。◎ 时琉还是第一次遇上什么人对自己这样热情。 ——确实是对她。 她听得清清楚楚,男客指的是封邺,那女客说的自然只能是她自己了。 时琉也不好意思再在封邺身后躲着,小心走出来:“你们这儿是——” “哎呀,这位女公子生得好清俏呀。看女公子面生,当是第一回 来我们通天阁吧?您放心,咱们这儿不欺生,一定保您挑到满意的……来来来,您里面请着,边走我边给您介绍!” “哦,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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