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虽然有些意外,却朝着窗口喊:“任夫人!你怎么来了?!” 任清浊一听,像是忍不住要回首去瞧,却立即意识到是她使诈,早已捏向她的脖颈。眼见垂光便要落入他手,两人却同时朝前扑倒—— 为数不多的船工忙于打捞无惧,又要填补船舱漏洞,根本忙不过来,见船已无望复原,便都卸下仅存的一条小舢板逃命去了。此刻船身剧烈摇晃,叫人站立不稳,垂光滚到半路便被尚琼捞了起来,朝外头逃去。 尚琼护着她的头脸,飞快地说:“跳船下海!” 两人跃上甲板,只听身后猛然喀啦一响,连看都不需看,便知是任清浊赶到。他尽管不曾刻意轻视这两个小辈,却再想不到尚琼看起来没什么用,竟敢干脆利落自寻死路毁掉这条船,又拉走了几乎已是掌中之物的万垂光:此时援军虽未到,怒意已滔天,这一击挟着击碎的木板铁片,声威之大,杀气之盛,几乎将两人吓得腿软。 眼看他摆出同归于尽的模样,尚琼当即把垂光护在身前,自己承受这一记;电光石火间垂光却施展小巧功夫,将装着金玉玲珑的锦囊塞进他怀中,一转一推两人就调换了位置。 那一瞬间尚琼看得清动作,却从没见她这样快,甚至快过了任清浊。她毕生修为都在这方寸之间使了出来,手法之精巧迅捷,堪称人间至美。 四目相对,垂光的眼眸里含着许多话,却只吐出一个字:“走。” 与此同时,任清浊枯瘦的手掌已经按在她的后心。 尚琼连想的工夫都没有,便被这一击的余波高高抛起,跌进了海中。 结实如他,也不禁眼前一黑,过了一刻才醒过神来。貔貅漂在海面,摸到胸前放着那只锦囊,连忙仔细揣了,眼神却在船只残迹中寻找。 垂光也被那一击打进水里,就在不远处载浮载沉。他连忙上前,只见她迷迷糊糊双目紧闭,当即扯着她远远游开。 水面上见不到任何人的踪影,尚琼用衣带将她牢牢捆在后背,头也不回便朝海中游去。 时已半路,折回海岸已是不可能,不如索性向前。尚琼一面泅水,一面留心叫她的口鼻露在外头,默想道:没有船,但还有我——我一定送你上毕竟岛。既然走到这里,没理由不把最后一步走完。 可垂光听不见他的心声。大海茫茫,身旁像是有许多声响,又像是什么都听不见。尚琼耳畔只有垂光细微的呼吸,又不知道她被打得多重,担忧之下只能拼命朝前赶,恨不得下一刻便见到她的师叔,能给垂光治伤。 他想起曾经在天河中的时刻,那时只有自己,围裹在一片寂寞中遥望着群星。此刻身旁带着垂光,前头有要去的地方,即便仍在广阔无垠的水中,只如蛟龙出海、长鲸对月,竟然丝毫不觉得寂寞。 自从上回差点饿死,他便把青阳岭挖来的那根金条严严密密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回当真用上:觉得饿便取出来吃一点,又继续充当垂光的小船。 然而尚琼毕竟从没这样渡海。过了黑夜还有白天,当黑夜再次降临的时候,不凡如他,也已浑身发冷,垂光更是肤寒如冰,呼吸虚弱已极。一直这样待在水里不是办法,他见远处影影绰绰有个小岛的模样,便改道前去暂歇,筋疲力竭终于随波扑上海滩。 ---- 《大般若经》讲“大乘相”的时候提到20种“空”,“毕竟空”就是其中之一。 《初分辨大乘品第十五之一》善现和佛陀有如下对话: 善现白佛言:“世尊,云何毕竟空?” 佛言:“善现,毕竟谓诸法究竟不可得。此毕竟由毕竟空。何以故?非常非坏本性尔故。善现,是为毕竟空。” 以上就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小补充……
第52章 这是一座极小的荒岛,除了一点草木只有来回的鸟儿,连小兽都不见。垂光泡久了海水,皮肤苍白发皱,双唇更是灰败得毫无血色。尚琼丝毫不敢歇,连滚带爬把她抱到唯一的小湖泊旁边。 这里头的水没有咸味,然而不过是个水洼,所余无几。他只能润湿她的口唇,让她喝一点,再慢慢清洗她的手脚,只嫌远远不够。夜里湿冷,一时难于取火,他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暖着。 垂光饮下淡水,强撑的意识像是完全清醒过来,张开了眼睛。 尚琼大为惊喜,柔声说:“能看见我么?身上痛不痛?咱们又走了一程,很快就到毕竟岛。” 垂光看了看周围,像是一下子明白了,用力凝望着浑身湿漉漉的他,又要水喝了几口,忽然握着他的手说:“下辈子如果你还来人间,能看见我,一定向我扔铜钱……我捡到了,就装作不认得你,但是拿许多许多铜钱给你吃,好不好?” 尚琼闻言大惊,听她声音嘶哑,心如刀绞。有种突如其来的清醒叫做回光返照,他此刻无比害怕这件事发生在垂光身上,连忙反握着她的手说:“别瞎说,那边还有很多水,等我拿来给你洗干净,吃饱喝足,咱们还上路呢。” 垂光眼中绽放出异样的光亮,却摇了摇头:“你不要管我。拿着金玉玲珑上毕竟岛去,这是我最后求你的一件事。我保证等在这里,能撑多久就多久,让你顺顺当当回貔貅界。”说完便又昏迷。 一股寒意从尚琼的头顶直漫到脚底。垂光向来要强,此时说出这样的话,比十万惊雷还要让他震撼。 他要失去垂光了吗?整个人间都要失去垂光了!他决计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从第一次见面,他预料过许多次分离,又改变过无数次预料,只是从未想到垂光当真会有奄奄一息的时刻。 仅仅只是一刹那的一个念头,却足以引发无数可怕的想法,尚琼被从没有过的恐惧紧紧攫住。 他抚着她此刻尤显稚嫩的面颊,垂光不过才在世上活了二十年,他却已经在天地间不知多久了。她在家里辛苦,出了门来仍然辛苦,甚至为了保护他而更加辛苦——他记忆里垂光最后一个动作,是把他推离任清浊。 他眼睁睁看着花一样的性命如浮萍般漂在水中,漂过海洋,在动荡的波浪之间失去颜色。苍生无不如此,都将在奔波中耗尽最后一点生机。 我们终究不同。他难过地想,我要这样长的生命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不能匀给她?我宁愿什么都不要,换她能够多活一些时日,哪怕一年,半年,只要能换。 如果这出生入死的旅途是垂光想要的江湖生涯,他愿意换无数次,只要她能再度醒来。 可他做不到。也许成了正神就有这样的神通,能把垂光换回;可他当初来到垂光身边不就是为了晋升正神吗? 这简直像是一个笑话。就在这短短数息之间,貔貅感到深深的无力,陌生的痛苦又深又浓,像海潮般涌来,要炸裂他的胸膛。 一滴小水珠泛着浅浅的金光跌落在垂光面颊,随即又是一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庞也隐隐发出一重光泽。 尚琼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 这具身体不是人,他原本不会有眼泪的。不……也许因为貔貅本不应该有这样几乎撑爆躯体的情绪。 脑海中空白一片,尚琼指尖拭过眼角,忽然眼前一花—— 一道极亮的闪电划破天际,将海面照得如同白昼。 在神兽巨大的悲伤面前,原本安静的天地骤然变色。 雷声轰然炸响,在极近的地方滚过,如同头顶的天幕裂开了口子;远处一株树被霹雳劈中,熊熊燃烧起来。狂风大作,草木无不伏低,倾盆大雨随之而来。 尚琼被火光一惊,手脚便动了,当即跳起来取火,又找个能避风雨的地方安顿火种。两个人身上残留的海的气息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到了雨停的时候,小湖泊被灌得满了,大螺壳里的水也已烧沸。 他喂垂光喝了个够,又为她洗过伤口,将划破的地方包裹好。他烘烤她的衣衫,将自己外衫给她盖着,低头亲了亲她裸露的肩膀,便又返回海中。 貔貅下海去捉鱼虾,只拣着又大又稀罕的,便觉得最补,给垂光烤了吃。一面喂她一面说:“能撑多久就多久,这是你说的,我信你。” 垂光零散吃了几回,越发吃得多,竟然当真见好,逐渐能坐起来了。尚琼大感欣慰,暗中祝祷满天神佛。 他在避风处搭了张简易的床,垂光靠在上头吃着鱼说:“要不是你,我早已经死透了。” “你死不了。”尚琼说,“只要我在,就绝不跟着旁人。我说过许多次,我只有你一个。你才是我的主人,难道要丢下我吗?”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啦。”垂光朝他笑笑,“内息乱得一塌糊涂,内伤不知什么时候才好,也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尚琼放下手中干柴,正色道:“我并非因为你武功高强来趋炎附势,也并非因为受伤而同情你。你武功高,我为你高兴;你受了伤,我很心疼。这种复杂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说得清……可是我也知道,你能在江湖大放异彩,我自然被你吸引;然而咱们一路走来,我看见了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你,那些部分也同样吸引我。” 他把垂光的手包在手心里捏紧:“我想告诉你,即便你现在什么招式都用不出来,身边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一样想要看着你。万垂光不只是因为武功高、为旁人做许多事才被人喜欢,万垂光双手空空也一样值得有人关爱。” 垂光眼里闪出泪光,却微笑着问:“你这样喜欢我么?” “是。”尚琼说,“不管咱们回到会江阁,还是回到青阳岭,回到福顺里,我对你的心都还是一样。” 垂光久久说不出话。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没有人告诉过她不需要拿本事去换、不需要做那些额外的事、不需要担心一无所有。她从小以为要做到很好、保持一个好样子,才值得旁人喜欢;可尚琼说了,因为她是她,所以他满心赤诚,毫无保留。 她抽泣着说:“那我不死,好不好?” 尚琼说:“好。”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地,靠着她的额头,只觉眼眶发热。他用力握着垂光的手,重复道:“好。” 安静了片刻,尚琼忽然想起来,从怀里摸出锦囊给她:“一时没顾上,那平安符泡坏了,金玉玲珑还在这里……只是被任清浊打碎。” 垂光此前见他不提,还以为早已失落在海中,这时又惊又喜,一看果然碎裂成无数片,感慨道:“仔细想来,他最后那一击并非为了要我的命,用意其实是击碎玉佩,因此劲力从我身上穿过,倒有许多被金玉玲珑和你承受了,否则碎裂的早该是我的骨头……只不知他还活着没有?” “无论死活,他都不算是好人。”尚琼哼道,“你受了伤,又在海里,哪里还有活路?他是打定主意毁去金玉玲珑,最好你也跟着一道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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