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昌平君和昌文君看到吕不韦,隔着几棵苍天大树对他抱拳行礼。
第117章 母子反目 既然长信侯已经被抢先擒获, 这种时候,最明智的做法便是没有做法。 吕不韦勉强扯出一丝假笑,双手虚于身前回了一礼, 旋即调转马头, 驱马离开, 数千相府门客与死士跟着他逐一掉头,一时间马蹄声四起, 扬起尘土飞扬。 远处山石之后,一名身着窄袖黑衣的清俊少年犹疑须臾,不甘不愿收起对着长信侯的弓弩, 弯身小跑闪身隐入队伍中。 行至官道,门客孙护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主公, 方才您就不该着急离去。” 吕不韦斜了他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还真想让阿六当众暗杀长信侯?” “这是难得的机会, 待秦王回到咸阳,便没有机会了。”孙护神情急切。 “糊涂!” 吕不韦又何尝不知今日是个机会,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 若是任由阿六暗中射杀长信侯, 就算他这次没有勾结叛军,也会被扣上勾结的罪名, 除非他能将在场大军都铲除。昌平君和昌文君手下剩余一万八千人,相府门客加上死士共有三千一百人, 明知会输的结果,冒险就是找死, 而按兵不动兴许还有转圜余地。 阿六驱马行至吕不韦身旁, 低声道:“主公,请准许我返回射杀长信侯, 您放心,射杀成功之后,我立即自刎,绝不连累您。” “胡闹!”吕不韦冷声呵斥:“你是相府的人,就算死了也是会连累本相的。” 阿六双手陡然握紧缰绳,嘴唇嗫嚅几下,垂头解释:“我不是想要连累主公。” 吕不韦轻拍几下阿六肩头,声音柔和不少:“先回府。” “是!” 阿六郑重点头,他是战乱中的孤儿,六岁被吕不韦捡回府中,故而得名阿六。在相府整整十二年,虽然只是一名随时可能会殒命的死士,但他依然把相府当做自己的家,他十分珍惜多活的每一天。 年仅十八岁的阿六并不惧生死,这一次他没打算活着回去。当弓弩对准长信侯咽喉之时,他几次想要松手射杀,可没有主公示意,他不敢冒险。只要他还是相府死士,无论生死都有连累主公的可能。 是吕不韦给了阿六第二次生命,他自入府那一刻便暗自发誓要以命报答。 少年咬紧牙关,神情肃然,骨节因为用力而隐隐泛白。 当夜,看守森严的咸阳牢狱,有一名死士只身闯入,重伤多名狱卒,只为了结长信侯性命。然而一人哪里会是百人的对手,就在那名年轻死士即将接近关押长信侯的牢房时,却被十几柄利剑刺穿身体,当场毙命。 昌平君与昌文君第一时间抵达现场,经查验,死士右边胸口处有大片皮肤被整个剜去,不用猜也知道是象征身份的刺青。 诸国之间王公贵族都会豢养死士,而每一名死士身上都有象征身份的刺青,且基本上都在右胸,只不过是刺青形状不同罢了。 “这名死士很聪明,为了不连累主家,竟不惜自割皮肉。”熊汴说着在尸体上摸索一遍,想要试图找到一些可以证明死士身份的东西,然而对方既然能想到事先剜掉刺青,又怎会留有把柄。 搜寻无果,他站起身与熊启对望一眼,“看来这小少年十分忠心。” 两人都明白,就算抬着这具尸体到相府,吕不韦也不会承认。 熊启招手示意两名将士近前,而后吩咐:“将这具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是!”两名将士异口同声,抱拳应下,一前一后拖着尸体退出牢狱。 与此同时,紧闭府门的相府内,孙护快步冲进主院,声音急切压抑:“主公,不好了不好了… … ” 刚刚躺下的吕不韦起身披衣,亲自过去开门。 房门应声而开,孙护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步,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他本能抓住半开的门板才稳住身子,“晚间我发现阿六不见了,与相府有关联的封传,以及您送他的那把剑均未带走,于是便谴人出去寻他。方才前去寻他的死士回来说阿六刺杀不成,殒命在咸阳牢狱,昌平君命人将他的尸身悬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 “那孩子还是太年轻了… … ” 培养了十二年的孩子,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又怎能不痛心。吕不韦就算精于算计,贪图权势,可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当年在咸阳街市撞见乞讨不成反被揍的阿六,他没有犹豫便将那孩子捡回了相府。最初打算培养阿六,是为了让他陪伴护佑长子,白日里那孩子坚持要跟去城郊暗中射杀长信侯,他便有些犹豫,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断然不会任由那孩子胡闹。 举目眺望城门口方向,夜幕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吕不韦低声叹息:“此事先不要告知崇言,这三日尽量阻止他出相府大门。” “是。”孙护行礼退下。 吕崇言正是吕不韦的长子,他比阿六大五岁,两人一起长大,也算是情同手足。虽贵为相府长子,但他从未把一起长大的兄弟当做死士看待,若是知晓阿六尸身悬挂城门,定会接受不了,闹出乱子。 吕不韦明白阿六不带走任何相府的物件,就是不想连累相府,他不让长子在这种时候知道,就是不想让那孩子白白牺牲。 昌平君将长信侯被生擒的消息一五一十写进奏章,命人在最短时间内送到君王手中。 这些时日以来,太后简兮一直暗中与叛军有联络,故而也很快得知了长信侯被擒获。 嬴政将将拿到昌平君的奏章,太后便眼含泪水冲进殿中,不用深想,他也知道母亲已得知咸阳叛军战败之事,他扬手屏退所有宫人,眼神复杂看着母亲,并不打算先开口询问。 僵持半晌,简兮哽咽问:“不知大王… … 打算如何处置长信侯?” “当年成蟜叛变,最后以死谢罪。母后觉得,寡人会如何处置长信侯和那两个孩子?”嬴政握着剑柄的左手因为用力而青筋微凸,看得出来他在极力隐忍。 简兮面上闪过惊恐,她踉跄着扑向嬴政,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你是不是得知你弟弟的藏身之处了?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不能把气撒在你弟弟身上。” “他们不是寡人的弟弟!”嬴政愤怒甩开母亲的手,双目猩红,“母后既然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当时就不该选择生下他们。您口口声声说他们无辜,难道寡人就不是您的孩子!寡人就不无辜吗?” 这些时日来的压抑,让盛怒的年轻君王已然失去理智,他用力扯开肩头衣物,露出肩胛骨处疤痕还未完全脱落的伤口,食指用力点在上面,新生的皮肉之下隐隐作痛,当初的刺杀历历在目。 “这是长信侯刺杀寡人的证据,当日那把剑若是下移,刺穿的便是寡人的心口!事到如今,为何母后还要试图为那个假寺人求情,寡人才是您的亲生儿子,难道您忘记当初邯郸城的相依为命了嘛!” 大概是痛到了极致,那双狭长丹凤眼中有两颗晶莹泪珠溢出,顺着线条立体的颧骨一路向下经过瘦削下巴,落在玄色衣襟处,那根修长食指还戳在肩胛骨的伤口处。 简兮望着那可怖疤痕,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可近前她又猛然缩回手。 “政儿,对不起,本宫知道这些年亏欠于你,可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呐。” “他们?他们指的是谁?是那对双生子?还是包括长信侯?” 嬴政顾不得敞开的领口,步步紧逼,一双猩红眸子盛满滔天怒意,若面前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早已拔.出腰间秦王剑了。 简兮从未见过长子这幅样子,一张脸被吓得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后退,最后她用力咬紧下唇,仰头与长子对视,尽量端着为人母的姿态。 “本宫知大王是因丢了面子才会如此愤怒,可本宫毕竟是生养你的母亲,当年在邯郸那般艰难,本宫都不曾遗弃你,那份恩情,你此生都还不清。只要你肯放过长信侯与你弟弟,我们母子就此两清。” 听到这番说辞,嬴政突然呵呵笑出声来,直到眼眶再次模糊,他才戛然止住笑声,怒目俯视着面容倔强的母亲。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他所承受的远比普通人多得多,倘若这是他执着天下的代价,那他宁愿永远只是邯郸城中被父母呵护的质子之子。 用力攥紧秦王剑,他咬牙一字一顿再次提醒:“那对野种不是寡人的弟弟。” 听到‘野种’二字,简兮下意识扬起手。 巴掌扇在面颊上的清脆声响响彻在偌大殿宇,显得尤为刺耳。 嬴政不敢置信望着母亲,从小到大,母亲从未动手打过他,今日竟为了他人而对他动手。 因为用力而掌心麻木,简兮强装的神情终于破防,她跌坐在地,捂着脸哽咽出声:“为何我们母子要闹到这般地步?” 是啊,为何会闹到这般地步。嬴政仰头缓缓吐出一口气,袅袅白雾自唇齿间溢出,转瞬消散于无形。 “当年父亲逃脱出城,抛下我们,我问您是否也会抛弃我,您说永远不会,可是您的永远为什么只有短短十七年?” 简兮止住哭声,仰头望着君王挺然而立的身姿,那张与良人有几分相似的脸让她心头一滞,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她揪住胸口衣襟,大口用力喘息着,在寒冷冬日,额头密密麻麻布满细汗。 听到母亲粗重的喘气声,嬴政终究是于心不忍,屈膝蹲下,握住那颓然的双肩,急切问:“您这是怎么了?” 简兮用力推开他,似是中了邪般,低低呵笑,表情让人看不懂。 “那句话说得没错,儿子长大后都会与父亲更加亲近。当年你明明记得你父亲抛弃你逃离邯郸,为何不恨他?为何回到咸阳后与他愈发亲近?是你先不顾及母子情义的,你是不是为了秦王之位,才抛弃为母选择你父亲的?” 说着,她扑上去抓住嬴政的双臂用力晃着。 嬴政跌坐在地,愕然凝睇着母亲,任由她推搡自己。这些年他处处隐忍,甚至不计较两年前母亲为了假寺人和那对孩子,而跟吕不韦合谋延后加冠礼之事。他一直想要修复那岌岌可危的母子情义,但没想到却被误会至今。 天下之人,哪个不想要父母和睦,他亦不例外,当年回到咸阳,他无数次试图拉近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想要他们和好如初,然而却因为侧夫人,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后来母亲不闹了,与父亲关系好了不少,他以为是母亲原谅了父亲,没成想母亲竟然连他也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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