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侧目睃了一眼肩头纤细手掌, 转而望向天边那抹正在消散的红霞。 “寡人没有忘记,可寡人亦是有血有肉之人, 同普通人一样有着喜怒哀乐。” “作为君王,理应喜怒不形于色, 只有让人看不透,才不会被拿捏。”这是鲛皇琉年教给琉璃的。被册立为继承者之后,她曾问君父, 要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君父告诉她,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不止要在族人面前维持领导者的威严, 还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有不露出任何破绽, 才不会有被拿捏的可能。 虽然鲛族长老、将领以及占卜师们都极是忠于鲛皇,可总有一些氏族不安分, 特别是历代鲛后的母族。因鲛后不得参与任何政见, 她们的母族对此颇有意见,也没少对鲛皇施压, 故而历代鲛皇必须谨言慎行,喜怒不形于色,才不会被那些氏族寻到把柄拿捏。琉璃不清楚南荣族是怎样一个氏族,但南荣舟性格开朗,想必他的家族也不是蛮不讲理的鲛人。 自即位至今,这并不是琉璃第一次嘱咐嬴政要喜怒不形于色。 这些年,嬴政也极少在臣子面前大怒大喜,甚至前些时日面对母亲当众刺杀地变故,他都未曾在众臣面前表露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于秦王这个身份越来越得心应手,方才说那些话,并不是幼稚闹脾气,他只是不甘心。作为大秦的王,他不想连册封王后的自由都没有,几国公主贵女均是冲着后位来的,他不想应付完朝堂众臣,还要应付后宫。 “放眼诸国,后宫干政不在少数,其实一个国家不是必须要有一个王后的。” 对于这一点,琉璃是赞同的,当然她是以继承者的身份看待问题。当年鲛族历史上那位企图谋杀鲛皇篡位的鲛后,就说明了后宫干政的弊端。设想一下,倘若日后南荣舟生出野心,企图杀她取而代之,那她一定会在对方稍微有点苗头的时候便及时掐灭,并且不留丝毫余地。 那位齐国妫西芝,性格并不是唯唯诺诺,甘于屈居人下之人。她若为后,大概率会觊觎权势,难保不会生出事端。可嬴政百年之后,这个国家总要有人来继承王位,子婴是成蟜的孩子,并不是第一继承人,总归名不正言不顺,他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才行。 说到底,这还是繁衍的问题。天上地下,无论任何种族,似乎都对繁衍生息极为看重。无论是生命,亦或权势,都需要后代去延续。 琉璃在心里斟酌一番,才开口:“你说得对,一个国家昌盛与否,与册立一位怎样的王后并无关系,可一个国家再强大,若没有继承者,那也只能一世而亡。你应该明白那些道理,子婴毕竟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你可以不册立任何人为王后,但还是要娶妻生子的,大秦王位需要有新的继承者,你总不想日后辛苦统一的九州拱手让给王室旁支吧。” 听到最后那一点,嬴政不免陷入沉思。当年祖父有二十多个子嗣,到了父亲这一代,却只生育了他和成蟜两个孩子,两年半之前成蟜叛变身死,这一脉便只余了他一人,他自然是不甘心将大秦王位让给王室旁支的。他是执着于天下归一,可他也是一个正常男子,人生在世,谁不想所愿皆成真,然而他所求却不能强求。 有时候嬴政会想,如果态度强硬一些结果会怎样,可心中那份对幼时救助的感念,让他无法真的去强迫。是时间不对,还是身份不对,他说不清楚,或许都不对,也或许都对。 若是幼时没有相识,没有琉璃传授剑术,毫无自保能力的他或许没有机会长大。反之,倘若而今相遇,没有那份积攒多年的感念,兴许他不会心动。 嬴政不信命,但又不得不承认,人生每个阶段,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 琉璃瞧见他眼神茫然,迟迟没有回应,伸手戳戳他手臂,“在想什么?” “在想… … ”本能脱口之后,嬴政回过神,恰巧最后一抹微光落入琉璃墨蓝双眸,奇异流光一闪而过,但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凝神俯身凑近去瞧,清雅淡香混合着酒气钻入鼻腔。 面对陡然靠近的一张脸,琉璃下意识身子后仰,打算退后,后脖颈却突然覆上一只大掌,阻止了她的动作,同时耳边传来呢喃。 “你的眼睛真的与平常人不一样,寡人记得幼时有次便看到你眼中有蓝光闪过,仔细瞧着,确实是深蓝的。” 琉璃心中咯噔一下,一把推开他的手臂,退后好几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眼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像我母亲,听说我母亲的母家先辈中有胡人血统。”她记得好像是有本人族典籍中记载胡人眼睛有异色,至于什么颜色,典籍未明言。 嬴政知道她在撒谎,不过并未拆穿,秦国黔首中有胡人血统,胡人的瞳孔颜色并不是墨蓝色的。况且,就算没撒谎,那又该如何解释樊尔的瞳孔颜色,他不信会那般巧合,两人的母亲都有胡人血统。 琉璃不知嬴政信了几分,未免被追问细节,她及时转移话题:“你方才有没有把我那番话听进去?我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喜欢芈姓姐妹,也不喜欢强势的妫西芝,那便选乖巧的姬如悦,吕不韦已离开咸阳,她们不会再被左右,或者你自己从诸国中择选贵女入宫也行。” 脸色沉了几分,嬴政不耐问:“你为何如此关心寡人婚事?” “因为我不想你将来统一的天下一世而亡,你需要娶妻生育子嗣,培养下一任继承者,这是你作为君王的责任。”琉璃不允许自己踏上那位女鲛皇的老路,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嬴政因为自己而导致新的王朝一代而亡。 薄唇紧抿,嬴政转身径直走向前方殿宇,带动玄色衣袂浮动,一声‘寡人明白’幽幽飘入琉璃耳中。 凝望着那高大背影远去,琉璃不知嬴政是否真的会妥协,迟疑须臾,她没有跟上去继续唠叨。肚子这时传来饥饿感,她脚尖转动,向所居偏殿而去。 回到居所,宫人们恰巧送来飧食。 巍峨正殿内,宫人同样为君王送来飧食。 郑云初倾身将一双玉箸摆放在君王面前,左右纠结,终是没忍住:“可是琉璃先生方才惹大王不快了?” 嬴政拿玉箸的双手一顿,幽深眸子倏然扫向对面女子,面若冰霜呵斥:“放肆,寡人允许你留在宫中侍奉,不是让你随意置喙监视的!”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要关心大王,方才远远瞧见大王与琉璃先生在远处独自说话,故而才会… … 才会怀疑是她惹大王不开心的。”郑云初跪伏于地,脑袋紧紧贴着地面,脊背轻颤,看得出来惊惧非常。 听着那颤抖嗓音,嬴政面色缓和不少,淡漠道:“这次暂且饶了你,日后谨言慎行,不可再随意过问寡人私事。你既然执意留在章台宫,就该遵守章台宫的规矩,退下吧。” “诺!” 郑云初松了一口气,垂着脑袋退出大殿,伫立在殿门口,暗自后悔方才的多嘴。父亲牺牲,吕不韦被剥夺权利远离咸阳,留在宫里是她唯一的生路。 其实,起初郑云初坚持要来章台宫,嬴政是安排她到琉璃身边服侍的,毕竟男女有别,也不好总让樊尔为琉璃束发。 琉璃得知那个安排,当即拒绝了。其一,南荣舟时常会擅自施法传音,被听到不好解释。其二,她不习惯人族侍奉,最重要的是郑云初曾是王后候选人,万一日后还有成为王后的可能,服侍过她传出去不好听。 本来嬴政殿中也不缺宫女,可郑云初那种身份服侍另外四位不合适,也不能送去王祖母宫里,最后纠结良久,只能勉强留她在章台宫。 一件事情的尘埃落定,有惩罚,自然有奖赏。 昌平君与昌文君平叛有功,分别被封为左右丞相,其余有功之臣同样有赏赐。 因吕不韦府上门客均来自六国,嬴政封赏功臣的同时,下令驱逐六国客卿,李斯作为相府门客,正在其列。入秦十载,他还没有任何作为,又哪里会甘心被就此驱逐。 早就洞悉秦王吞并天下的野心,李斯不眠不休用时两日,翻阅秦国所有历史,动笔将秦国历代君王所任用的所有异国政客一一整理出来,通篇不离天下一统,更是列举驱逐异国客的弊端,强调异国人才对大秦的重要性,字字斟酌,极具说服力。 他出自荀卿门下,才学自然过人,通篇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 从始至终,嬴政都承认李斯的才华,纵观秦国历史,若是没有那些异国政客,兴许如今的大秦不会这般强大。 那篇文章,他反反复复看了一天,也思考了一天。之所以决定驱逐六国客卿,最大的原因是曾独揽大权的吕不韦,他知道那个决定很偏激,也十分赞同李斯文章中的列举。 楚系势力经过几代经营,已在秦国根深蒂固,这些年大秦王室在朝堂中已然成了势力最薄弱的一方,这次好不容易拔掉吕不韦那棵大树,嬴政只是怕再度重用六国之人,会培养出另一股势力。 他刚加冠掌权不久,正是需要培养势力的时机,那些客卿若能都为他所用,自是再好不过,就怕他们有异心,日后会有所谋划。 李斯虽表明自己忠于的是大秦,是君王。可其他人心中如何谋划,他尚且不知,不敢随意撤销诏令。 琉璃看到那篇文章时,也不由惊叹李斯的雄才谋略。 “他学识的确过人,只可惜当年跟了吕不韦,耽误这么多年。” 嬴政赞同点头,“寡人其实想要给他一个机会,却又怕他会成为第二个吕不韦。” 琉璃却不以为然,“怕甚!只要家国大权在你手中,他们便掀不起风浪,若是发觉他们有异心,及时弃了便是。”
第129章 决定坦白 即位至今不过短短九年半, 便发生了成蟜与嫪毐两次叛乱,因而在用人方面,嬴政愈发谨慎。 “你所言, 寡人亦是明白, 可在诸国争锋的乱世中, 朝臣过度更迭不是好事。”在说这话时,年轻君王神情凝重, 那双狭长丹凤眼深不见底。 琉璃收回置于燎炉上方的手,揣进袖子里回到奏案前坐下。 “他们不辞辛苦前来秦国,无非是想谋一份好前程, 其实效忠的是谁并无所谓,只要能达成所愿皆可。从前你年少未亲政掌权, 大秦是吕不韦说了算,那些人自然投奔他门下。如今吕不韦失势, 他们转为效忠于你,亦在情理之中。既然过度更迭不是好事,那便掌握好拿捏的力度, 让他们对你养成敬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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