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有什么地方能收这刀?”小郁藏着脸,声音也压低,“我舅舅病了,今日不卖刀换钱就要断药,会死人的。” “恐怕没有了,”铁匠将他送出去,挥挥手示意别挡着自己做生意,“你若是做学徒我这里倒缺人,工钱日结也没什么,但听你之言,你家里人等药救命,还是尽快回去陪他吧。” 周遭人来人往,头顶的太阳慢慢灼热了,汗水落在地上,被一双双鞋子踩过。 没人帮得了他,陛下前不久才又征了税,前方战事吃紧,在盛京街头走来走去的这些鞋子的主人无一不是勒紧了裤腰带生活。 他们不比现在的小郁富足到哪里去,所以即便有善心,也无力去帮助他。 像个木头桩子一样站了片刻,铁匠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茫然无措,到底是出于好心,他提醒道:“我认得你舅舅,他的工钱月结,你若真急,可去找牢狱的账房先生提前预支一笔钱。” 小郁听了,有些缓慢地张口:“多谢。” 然后他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当天午时三刻,闹市照例行刑,吏部侍郎赵源因上奏谏言用词不敬,触怒龙颜,遂斩首示众。 新来的刽子手戴着斗笠,遮着面容,看身形却很年轻。 人群里有女子哭得撕心裂肺,来监刑的太监捂着耳朵看过去,原来是个妇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赵大人的妻女,啧啧啧,真是可怜见儿的。” 太监阴恻恻地笑,突然指着抱起夫君头颅痛哭的赵夫人尖声呵斥:“哪里来的刁民!竟敢为朝廷要犯敛尸!莫不是有谋逆之心!” “来人呐!给我抓了她们,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官兵冲着赵夫人去,一把抢过那血淋淋的人头丢在地上,将这柔弱女子压在尘埃里。 旁边的女孩也是这样的待遇,却吓得不敢大声哭泣。 赵夫人怔怔地与死不瞑目的丈夫对视,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大晟已经没有活路!阉人干政,佞臣当道,昏君无能!大家都要死!都要死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太刺耳,闹市寂静了一瞬间,慢慢响起窃窃私语。 监刑太监眯着眼冷笑:“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咱家是个阉人不错,摄政九千岁也是个阉人不错——你既看不起阉人,不若进了军营,伺候那些个真男人吧。” 看着赵夫人变得惨白的脸色,他不阴不阳地笑,眼珠子转到抽噎的女孩身上,闪烁着恶毒兴奋的光:“还有赵大人的千金……你说她是管那些兵腿子叫后爹呢,还是叫夫君啊?” 汗液滴到眼睛里,带来热辣的感觉,后背却腾升一股寒气。 年轻的刽子手沉默地站在木台上,腰上挂着预支的工钱,脚下是他需要带回去挖坑埋葬的犯人,不远处被拖走的是可怜无辜的两个女子。 那个小女孩慌乱求助的眼神投过来,小郁别开了眼。 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升腾,他后知后觉感到恶心和后悔。 不该拿这种钱的。
第61章 斩秽刀(七) 刽子手仍然死了。 小郁亲手挖了坑,将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好好安葬,然后他背着刀来到监狱,打听昨日被抓走的赵大人妻女如何了。 牢头不知道他正预备劫狱,蹲在角落里往地上磕烟斗,一边换烟草碎一边唏嘘:“赵夫人昨夜里就没了,那阉……宫里来的大人晚上要看节目,从牢狱里提了四个囚犯,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流氓,哪里知道赵大人平日对百姓的恩惠?” “一听说哄得贵人高兴就能免除死刑,一个个畜生……最后赵夫人不堪受辱,咬舌自尽了。” 小郁蹲在他旁边,消化理解了好半天牢头语焉不详的话,明白他是来晚了,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那个小孩呢?” 牢头砸吧着烟嘴:“小的被押送前往最近的军队驻地了,唉,也不知道能捱几时。” 话说完这个年轻人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背影看上去急匆匆地,牢头懒得计较小伙子的不懂规矩,在后面扯嗓子喊了一句:“记得今日午时还要回来行刑啊!” 不会再回来了,他想。 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活人穿行却比死人尸臭还难以忍受的地方。 小郁一路打听,在官差把赵大人女儿送进军营前将人劫走了。 小姑娘穿着宽松破旧的囚服,披头散发好像小疯子,而且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小郁抱着她赶路却被她又抓又挠。 嘴里还喊:“杀人犯!杀人犯!还我爹爹!” 他的斗笠和围巾没换,被认出来了。 小郁原本的一点怒气“噗呲”被浇灭了,他感到心虚,但是又解释不清。 确实是他的双手握着刀砍下了赵大人的头颅,人家女儿亲眼所见,他无可辩驳。 于是只好默默忍受着来自小姑娘的报复,一声也不敢吭。 他打算带着这小孩去福州,听刽子手说他当时在那里捡到了自己。 只是他们刚离开盛京不久就听说福州一带早已经失守,北狄人挥军南下,直奔大晟首都而来。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变天了,只发愁接下来要去哪里——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没办法带着一个女孩子四处流浪,在试图帮赵小姐洗头洗澡却被声嘶力竭推开之后。 他不过帮她脱个上衣,肩膀都没拉开,她就又哭又打的,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臭了吗? 赵大人还说妻女胆子小,可小郁觉得他被蒙蔽了。 小郁找了一户农家,出钱请农妇帮这千金小姐洗干净,他蹲在鸡圈旁边斟酌要不要买只鸡炖了给孩子补补——用砍了赵大人换来的工钱,是了,还没花完。 鸡圈里唯一一只母鸡还不知道大祸临头,幸运的是它也实在瘦得可怜,小郁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洗干净的赵小姐被牵着出来,那个杀人犯已经不见了。 吴婶牵着人出来,鸡圈的篱笆门上挂着半袋子银钱,托孤意思很明显。 这年夏天,北狄人杀入盛京,皇帝杨集自焚于当初花费半个国库为“雪神女”建造的飞仙楼,大晟国亡,北狄人却未能顺利统一天下,各方势力雄起,中原大地四分五裂。 小郁有了新的师父,在桥洞底下捡的,一把骨头的老道士,日常神神叨叨,遇见他第一句话就是:“饮恨含冤的刀,似人非人的妖,有趣有趣。” 当时他正在烤野兔子,闻言把一只兔腿递过去,虚心请教老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道半点不讲究地接过,啃得满嘴流油,还从腰间摸出个酒葫芦咕咚咕咚,完了一抹嘴装傻:“嗯?什么意思?我随口说说,勿信啊,勿信。” 小郁看着他摇摇晃晃爬起来,僵硬地将两条腿往前挪,眼看站不稳就要摔,他处于好心扶了一把,老道却吹胡子瞪眼:“干什么,吃你一条兔腿,你不让我走了?” “不是。”他只好松手,让开,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老道挪啊挪,挪到剩下的兔子肉边开始打包,自然得好像这本就是他的。 一边打包一边还问:“年轻人,上哪儿去啊?” 没了口粮的年轻人:“去找我的来处。” “哎呦,干什么较真,你从你娘肚里爬出来的呗。” “不是。”小郁先否认,自己不是找爹娘,他其实只是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路走来,他多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我活着……总要知道,起点在哪儿,又该去哪儿。” 老道打包完了,背着脏兮兮的包袱走过来给他脑袋一下:“傻小子,起点不就在你脚下,想往哪儿走往哪儿走。” “……”小郁跟他说不通,肚子还饿着,只好不说话,收拾了自己扁扁平平的包袱打算再弄点吃的。 没想到老道还挺灵活,俩腿儿一蹦跳到小郁的背上,胳膊死死勒着他怕被甩下去,嘴里还嫌弃那把刀硌人。 “你干什么?”小郁就算是个泥人也想要发火了。 早知道不理会这个疯子道士。 老道士却用干枯的手往他眉间一点,一道热意流淌至四肢百骸,小郁不能动弹,眼前却走马观花地闪过了老道士的一生。 生即丧母,幼年丧父,少年送走年迈的祖父母,青年娶妻生子,中年砍柴归来妻子全部死于过路马匪刀下。 一生求不得一个安稳团圆,由此去做了道士,学了占卜符咒之术到处云游。 直到战火连绵,瘟疫蔓延,数不尽的人枉死他乡,老道士引死人尸身最后一点“气”,使其能够直立行走,回到故乡安葬,平息战争带来的罪孽。 他成了赶尸人,却难渡苍生劫。 瘟疫如同纠葛的藤蔓扎根血肉之躯,道士老了,扛不住了,在临死之前画符,让自己死后变成了不咬人的僵尸。 “我的魂魄已经走啦,在酆都过着好日子呢,”老道士的身体轻飘飘,像失去水分的树走向腐败,“一生功德换此刻与你对话的一点残念,年轻人,你担子重。” 原本情绪波动非常稀少的小郁开始流泪,他茫然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老道:“不成为真正的人,你怎么走人的路。” 小郁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不是人?” 老道不跟他纠结人不人的问题。 “不用特意去寻所谓来处,时机到了你自然知晓。” 什么时机?你出现的意义又是什么?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老道士从他身上下来,捋着胡子微笑。 “我的起尸之术被坏人学走了,他们造了很多尸妖为祸人间,你有这把了不得的刀,是该为苍生除污秽。” “要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先找到它们尽力斩杀吧,全当为你所杀的人积德。” 小郁心神大震,抬头望去,老道士站立的身体却已经随风破碎,化为尘埃。 之后两年,身体生长停留在十七岁的小郁背着刀砍尸妖,始终没等来那个“时机”。 当时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军队,死人只多不少,他顺势加入其中一个,白天窝在军营颠勺做饭安分当火头军,晚上扛着刀去战场检查是否有尸妖。 没过几个月,这支军队改了主人,整军出发去福州,那片地方很穷,或者说自从大晟国破,这片土地就再也没有一个富庶的地方。 城镇基本都化作废墟,沿途只有稀稀落落的小村庄。 小郁在靠近福州的一个小破村里再次见到了赵大人的女儿。 行军休整,总有些士兵跑到农家“借水喝”,其实是借农户中的女子身体发泄,再留下银钱吃食。 这是不能摊在明面上却一直存在的交易。 这类女子被称作流莺。 同为火头军的瘦金拉着小郁一起去“借水”,瘸了一条腿的男人请他们进屋,呼喊自己老娘和妻子快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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