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这话听着很假,语气却十分笃定。 叶悯微有些迷惑。 她眼眸泛红,乌黑的长发垂落身侧,仿佛不再是初见时察见渊鱼而未老先衰的智者。 如今她满头青丝,仿佛重回青春少年时,于人世之中横冲直撞,踉踉跄跄。 苍术叹息道:“原来这便是您离开谢小姐和梦墟主人的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有愧。” “有愧?” 苍术伸出手指点点胸膛,意味深长地说:“由爱而生愧,此为人心。” “您以后会明白的。” 午时放完饭的流民营正是一天中最为祥和之时,大家纷纷感念涞阳王府的恩德,谁也没想过他们大加夸赞的贵人,正是逼他们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罪人往往是最有余裕伪装成好人的家伙。 当然,他们这流民营里还藏着另一位罪魁祸首,追究起来,当是一切祸乱的源头。而这位罪魁祸首正跪坐在地写写画画。 瞧她的状态,似乎并不打算置身事外,也不想将此事完全交给仙门处理。 她的营帐外出现两个小脑袋,阿严与阿喜悄悄地扒在营帘外,瞧着云川满地写东西,只觉得她写的东西稀奇古怪,跟鬼画符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严之所以会出现在云川的营帐外,是因为他一大清早就看见云川在痛哭,惊得以为自己做梦没醒过来。 阿严低头忧虑地问阿喜:“早上云川姐为什么哭得那么凶啊?” 他虽然认识云川不久,但很明白她是个云淡风轻到怪异地步的人,仿佛这世上绝无不可能之事,总是轻飘飘地说一句她来想办法。这得是多大的事儿才能让她哭得满面泪水啊? 小疯子阿喜当然不可能回答他,她只是天真地眨着眼睛,呵呵傻笑。她自从病愈又穿上新棉衣后小脸越来越圆,脸色红扑扑的,越发像一只小红苹果。 阿严瞧着阿喜似乎长胖了些,对此满心骄傲,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得还凑合,于是捏捏阿喜的脸蛋。 “你们在看什么?” 这声音吓了阿严一跳,他抬头看去,只见苍术正叼着刚发的烧饼,同他们一样扒着营帐往里面看。 阿严昨日才与苍术与云川吵架闹翻,今日再见苍术就十分别扭,他干干道:“我……我就是……” 可担心终究还是压过了别扭,阿严小声问苍术道:“早上云川姐为什么哭啊,是不是你……得重病要死了?” “……” 苍术笑眯眯道:“你可别咒我,我身子骨虽然脆了点,但不至于现在就死。” “那是怎么回事?” 苍术点点自己的胸膛,说道:“她这里长了点儿东西。” 阿严惊惶道:“长……长瘤子了吗?” “不是,她长了一颗心出来。” 阿严立刻把惊惶咽了回去。 只见苍术挥着他缠着白布的手,煞有介事道:“长心这件事啊,就跟你们现在换牙长牙一样,从血肉里长出别的东西来,总是会很痛的。” 他语气正经,说话的内容却离谱。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还拿这种话骗我?谁会没有心还要长心啊,再说长牙又不痛,牙烂了才痛呢。”阿严嗤之以鼻。 “是呀是呀,这颗心长出来之后才会更痛,血肉如此柔软,触之即伤。所谓万丈红尘,也是万刃加身,椎心泣血啊。”苍术开始咬文嚼字。 阿严没听明白,只觉得苍术神神叨叨的,满嘴没一句正经话。 苍术却笑眯眯地打量阿严片刻,再看向他身边的阿喜,若无其事地说道:“怎么样,你还生气吗?气消就算啦,我们不就问问嘛,要不要跟我们和好?” 他这话正戳在阿严心坎上,阿严这小小身板里虽然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可自尊心也是溏心的。他自父母去世之后便无依无靠,苍术与云川是他来到流民营后,除了阿喜之外最亲近的人。 他脾气上来只想着和他们断交,一觉睡醒就开始后悔了。 阿严清清嗓子,说道:“也行,那你们之前说的阿喜的嗓子是怎么……” 他的话说了一半,只见云川攥在手心的苍晶突然冒出一阵闪电似的蓝光,转瞬便熄灭。她专注地瞧着这蓝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俯下身去写写画画。 阿严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脸色陡然刷白,浑身僵硬。 他眼前蓦然闪过无数混乱的画面,噩梦步步逼近,夜晚他家里烧起的大火,火光里震耳欲聋的哀嚎与哭泣声,喧嚣中他父母拼命反抗的身影,错乱的影子里看不清模样的凶手,凶手手中穿透夜色的诡异而刺眼的蓝光。 冰冷蓝光之后流淌一地的鲜血,和倒在血泊里的人。 他们瘫软的四肢,无神圆睁的双目。 他的父亲,母亲。 还有他的妹妹。 那蓝光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他所爱的一切,独留他在世上。 “这……这石头为什么会发出蓝色的光?云川……云川是谁?” 阿严的声音颤抖,他指着叶悯微,不可置信地看向苍术。他指尖冻得通红,眼睛里先是震惊,继而涌上被背叛的滔天愤怒。 阿严突然扑上来抓住苍术的衣角,奋力摇晃,厉声质问:“说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阿喜发出咿咿呀呀的含糊声音,笑得开心。 苍术举着胳膊,转着眼睛说道:“这个……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还未来及编出什么瞎话,只听营帐前便响起一声冷峻的呼喊:“梦九,过来。” 苍术与阿严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袍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与二三十个王府侍卫站在他们这间营帐之前。 一群人占满了营帐间的小路,如黑云压境。 这黑袍男人正是魇师魏景。 魏景来到流民营引起了不小的动静,流民们纷纷跑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这间小小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苍术看向魏景手里捏着的一块布料,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子。那正是昨夜他阻止叶悯微时,两人争斗间被撕下的一块布料,估计是落在石道里了。 坏就坏在,这衣服是流民营刚刚发的,估计是因此被地宫里的侍卫认出。 魏景却并不看苍术,他目光只落在阿喜身上,眼角嘴角的皱纹走势均向下,语气冷淡甚至带着威胁:“梦九,别让我动手。” 阿喜嗖得躲在阿严身后攥紧他的衣服,像一只警觉的猫,成天笑呵呵的小姑娘居然板起脸来。 阿严下意识护住阿喜,说道:“魏先生,这是……这是我妹妹!” “妹妹?” 魏景看向阿严,他上上下下打量阿严片刻,仿佛想起来阿严是谁。 “你全家除你之外尽数被杀,你哪里来的妹妹?” 阿严面色苍白,他仿佛雕像一般站在原地,不能动弹。 “这个丫头是我的养女。”魏景一挥袖子,冷然道。 围观的流民纷纷惊诧与疑惑,他们瞧着阿严阿喜与魏景,窃窃私语,说着阿喜到底是哪家的孩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阿严六神无主,他苍白无力地重复道:“阿喜她……阿喜她就是我的妹妹!” 他的音调因为过于紧张而怪异,似乎除了重申这句话,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严想,阿喜是他的妹妹,阿喜是他捡来的妹妹,虽然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是阿喜就是他的妹妹。 在阿喜之前,他也曾有一个妹妹。 他的妹妹从他们藏身的衣柜里跑出去,也被那个灵匪杀死。 他没有能抓住她,没有保护好她。 他没有能抓住任何人,他是被厄运遗漏的人,又承担了最可怕的厄运。他所爱的,重要的人全部消失了,他的爹娘妹妹,他的叔叔婶婶,他村子里所有的伙伴。 偌大个村子,就剩下他一个人。 如果不是捡到了阿喜,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说不定早就绝望地死在某个小沟渠里。 阿喜是他的妹妹,他是阿喜的哥哥。 他已经决定要作为阿喜的哥哥活下去,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好好照顾她,把她抚养长大。 虽然魏景先生是他的恩人,可他不能没有阿喜,阿喜是他的骨头,如果不是阿喜的哥哥,他就是一摊无名的血肉。 阿严紧紧抱着阿喜,哀求道:“魏先生……先生您别带走阿喜……我求求您了……” 苍术站在两个孩子身边,他看了一眼阿喜,手指轮转之间,又若有所思地看向魏景。 侍卫们逼近时,苍术突然出声:“魏先生。” 魏景看向苍术,苍术微微一笑:“在下善于相面,您这是恶贯满盈,命不久矣之相啊。” 他话音刚落,阿喜突然尖锐地惊叫起来,在场所有人都立刻捂住耳朵。 等大家回过神来时,苍术、阿严与阿喜都没了影子,空荡荡的营帐前,只剩风卷起营帘,在空中摇晃。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045章 过往 叶悯微被阿喜的尖叫声所唤醒。 她转头看向营帐门口, 便看见苍术、阿严与阿喜消失在尘土中的这一幕。一瞬间人声鼎沸,议论声嘈杂,围观者震惊又惶恐, 纷纷猜测这是闹鬼还是灵匪又作祟。 不是闹鬼也不是灵匪作祟, 是阿喜又带人去别处了, 可是从前阿喜只在晚上才会消失。 叶悯微喃喃说道:“糟了。” 她听见有人高喊要把相关之人全部抓回王府, 便立刻起身从另一边的营帐门中奔逃出去,一路撞散领饼的队伍,穿过流民之间的缝隙狂奔而去。 不知道哪个嘴碎的人喊了一句“苍术的妹妹跑了!”,她身后传便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追兵纷纷涌向她,大喊着让她停下来。 叶悯微从流民营一路跑到了大街上, 专挑行人最多的街跑, 蹿得像一条入水的游鱼。王府侍卫们在她后面追, 惊得拥挤的街巷鸡飞狗跳。 叶悯微奔逃片刻后,七拐八拐跑进一条巷子里,只听巷子尽头与身后均传来脚步声与呼喊声,应该是那些侍卫兵分两路想把她合围在其中。 这条巷子窄窄长长全无支岔, 叶悯微望向旁边高高的围墙。正在此时, 一辆华丽的马车路过她身边,车帘被撩起。 车帘后是一张陌生的中年女子面容,女人眉目秀丽, 发间已有银丝, 虽是美人已老,却也眉目温婉, 若春风若幽兰。 叶悯微与她对视一瞬,女人眸光微动, 沉声道:“上车!” 叶悯微稀里糊涂地被拽上了这辆马车,巷子中紧接着传来脚步声与骂骂咧咧的呼喊,追兵们没看到叶悯微十分愤怒,有人高喊道:“她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你们去那边看看,其余人跟我来,来往的车都喊停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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