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 林雪庚直起身来,目光渐渐冷漠:“所以现在我才可以利用规则,让你们此刻成为我的阶下囚。” “我了解你,或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你选择我的原因。我资质过人吗?比我天资聪颖的、勤勉用功的、一心向道的人,仙门三宗里大有人在。你喜欢我吗?你分明不喜欢像我这样的孩子。” 林雪庚指向谢玉珠,讽刺道:“你喜欢像她一样天真娇纵、横冲直撞、负气仗义的,好命的蠢货。甚至为了她任性的心愿,不惜性命地闯去扶光宗救她出来,如果你是这样爱徒心切的好师父……” 林雪庚略一沉默,这沉默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漫长,烛火不安地跃动着。 她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到底为什么要选我?究竟为什么是我?” 在叶悯微的视线里,林雪庚离她有些遥远,衣裙与面容模糊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林雪庚的表情,只能听见林雪庚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那终日里淡漠而意兴阑珊的“秋娘”,终于褪去那层冷若冰霜的外壳,露出她燃烧的骨血,发出迸裂的火星声。 林雪庚的声音响起,仿佛快烧到结尾,火焰中弥漫着一层恍然的烟雾。 “如果你是我,又你会怎么做呢,万象之宗。” 叶悯微对于亲情的想象十分贫乏,更无法想象失去亲人的感受。她想起宁裕里总是攥着她的手喊小云儿的婆婆,思来想去却不得其解。 “我不知道。”她诚实道。 这混杂着尘埃与干草味道,黑暗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安静一瞬。只听林雪庚的声音响起,那快要燃尽的火焰仿佛又腾起,她重复一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林雪庚这样说道。 “如果你是我,你会清理掉所有关于家人和白云阙的记忆,给自己留下一句永不与白云阙和玄海门来往的告诫,就此离开白云阙。如此你便不会伤心,不会愤怒,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的研究……” “林雪庚!” 一直沉默观察形势的温辞脸色陡然一变,他预感到林雪庚要说什么,急躁地喊出她的名字。 他动弹不得,再挣扎也是徒劳,只能听她流畅地将一切合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这么做的啊,万象之宗!你的记忆里没有哪怕一个亲人、师长或者朋友,甚至没有这个陪伴你五十年的梦墟主人!你把他们所有人都忘了!” 林雪庚的声音响亮而清晰,带着某种畅快的恶意在房间里回荡,温辞一瞬僵住。 寂静之中,烛火轻微地跳跃着,把温辞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慢慢攥紧拳头,咬紧下唇,目光沉沉地一言不发。 叶悯微睁大眼睛转头望向温辞,他却没有看她。 “我的记忆里……没有……温辞?”叶悯微满心茫然,在茫然深处又升起一丝不安。 林雪庚拿起那柄“蝶鸣”灵剑,木头与冷铁碰撞声一时十分刺耳。 “万象之宗过目不忘,惯于清理无用的记忆。我看过魇兽七成的记忆,即使是应当与巫先生有关的部分,也没有出现一丝一毫他的身影。” 林雪庚走到温辞身边,她低眸瞧着他,怜悯道:“我想万象之宗一定是把巫先生作为无用的记忆,全部清理掉了吧。” 温辞眼眸低垂,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已经被咬出血丝。 林雪庚却越说越畅快,甚至嘲讽地笑出声来:“怎么,梦墟主人不想让她知道?你也觉得这很丢人吧?万象之宗利落又无情地将你丢弃,你却依旧喜欢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甚至愿意为她赔上性命,多么可笑啊!”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骤然觉得不可思议、困惑,而又恍然大悟。仿佛有人一脚踹开尘封的门扉,漫天尘埃之间,过往的一切疑问从记忆里纷至沓来。 温辞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她,他们因何而决裂;他总是不肯相信她喜欢他,总是满怀愤怒和悲哀。 他仿佛玩笑似的,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丢下他。 他在这些零碎的对话中所暴露出来的痛苦,忽而像是贴上她的眼睛似的,清晰得让她心惊。 只是温辞向来骄傲,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为她低头退让到了何种地步。 ——等你想起来我,我就原谅你。 可是这并不是温辞的让步。 唯有他的永不原谅,是真的不肯释怀。 正在叶悯微怔愣之时,一直低头沉默的温辞却突然跟着林雪庚笑出声来,那笑声由低渐高,他抬眼看向林雪庚,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笑得比林雪庚还要炽烈。 他仿佛破釜沉舟,将那些难堪与痛苦燃起一把大火,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红晕。 温辞偏过头去,发间彩色的铃铛拂过面颊,他说道:“你这就觉得可笑了吗?这算什么,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知她忘记我的吗?我掉进了众生识海,里面那个老头子不肯放我出来,非要我留下来永生永世替他守海。我跟他耗了三年,最后我答应他了,我说我有心愿未了,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我出去一次!” “我是为了告诉叶悯微,我喜欢她,才回到这个世上来的。” 温辞笑道:“你以为我不了解她吗?你以为我会奢望她喜欢我吗?我只是想告诉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然后我就可以跟她说,不必再遵守约定,从此以后把我忘了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就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我藏了多少年,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见她这一面的。可是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竟然已经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可是五十年啊!” 林雪庚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温辞。温辞却笑得越来越艳烈,当真如割人的刀锋:“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不好笑吗!!” 林雪庚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又怎么样?她下山来找我帮忙,只是说了两句话,我就又放不下她了。” 温辞分明是在嘲笑自己,但却坦荡得仿佛在嘲笑别人。 “巫恩辞就是个贱骨头,他就是喜欢叶悯微,头破血流也喜欢,永不可得也喜欢。我也看不过去,我拿巫恩辞怎么办?我杀了他吧?你杀了他吧!” “他死之后魂魄归于众生识海,精魄不散,他就还喜欢叶悯微。最好你再毁了众生识海,大家一起去死,这世上什么都不要有,全都毁得一干二净!” 他仿佛将深埋心底的话尽数挖出,那阴暗生霉的东西终于重见天日,尽管鲜血淋漓,却也痛得痛快。 “这样才好,这样巫恩辞就不再喜欢叶悯微了!” 林雪庚眼里的嘲讽和痛苦完全被温辞所震慑,仿佛火焰被滔天巨浪所吞食。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温辞,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辞偏过头去,满眼嘲讽的换成了他。他靠在柱子上,眼里的刀锋凛冽:“怎么,你觉得我可怜吗?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林雪庚,你才最可怜!” “我是被辜负了,可谁没有被人辜负过?我是受到了伤害,难道我就没有伤人无数吗?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又怎样?我就不是我巫恩辞了吗?我仍然要想方设法逃离众生识海,我要游遍九州,去看最好的庆典社火,我仍然要学我喜欢的舞乐百戏,我仍然要活在人们的笑声之中。” “我仍然喜欢叶悯微,我放心不下她就去帮她。我没有做过一件违逆我心意的事情,我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我自己。” “可你呢?林雪庚,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如今这般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现在的你就是你想要成为的模样吗?你看得起你自己吗!” 林雪庚眼眸骤然一颤,她握紧蝶鸣剑,低声道:“闭嘴。” “看来你觉得自己非常可怜,觉得命运不公,觉得被利用被辜负,想要归罪于某人?可笑,命运难道会对谁公平吗!?” “闭嘴。” “你知不知道,人最可怕的莫过于自怨自艾,你从此就被打断脊梁、抽掉筋脉,终日陷在泥沼之中,汲汲于寻找自己半身不遂的原因,永不翻身!” “我叫你闭嘴!” 林雪庚怒不可遏,一道银光闪过,蝶鸣锐不可当,划出一道斜穿温辞整个胸膛的伤口。 温辞的嘲笑终于被打断,由此吐出一口血来。 而从他口中涌出的、自他伤口中流下的鲜血,在落下的瞬间竟然化作透光的红色蝴蝶,如飘飞的枫叶漫天飞舞。 叶悯微忽然感觉到手脚一松,她的身体能够动弹了。 因为林雪庚伤了温辞,戒壁认为她选择温辞偿债。 从头到尾嬉笑怒骂,却没有看她一眼的温辞终于转眼望向她。 无数红色蝴蝶掠过他的脸庞,温辞嘴角弯起,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戏谑道:“还不快跑。”
第092章 心神 自在轩的大门里传来一声巨响, 继而轰然大开,门上的灯笼剧烈地摇晃,从闪烁的灯火光芒中奔出两个人, 正是叶悯微与谢玉珠。 叶悯微攥着谢玉珠的手腕, 与她飞快地在丛林中向山下跑去。谢玉珠头脑一片混乱, 树影极速从叶悯微身上掠过, 脚步声纷乱,她大师父的背影依旧镇静而可靠,但大师父抓住她的那只手分外冰凉,而且正在颤抖。 “大师父……我们就这么出来了,二师父怎么办?”谢玉珠在叶悯微身后唤她的名字。 夜风将叶悯微的发丝拂起,她戴上视石, 头也不回道:“等等, 温辞在跟我说话。” 温辞身上的消息珠是叶悯微以备不时之需放在他身上的, 竟然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她看见温辞曲着腿靠在柱子上,戏谑地偏着头微笑。一向美丽而缤纷如彩蝶般的人,如今真的被蝴蝶所笼罩,它们振翅从他的伤口里飞出, 仿佛在蚕食他的生命一般, 不止不休。 “叶悯微,你刚刚怎么在发抖呢?冷静点儿,别变得不像你了。”他的语调却漫不经心。 现在温辞看不见叶悯微, 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他知道叶悯微正在注视着他。 叶悯微攥紧谢玉珠的手,她眼前树影婆娑的山林和温辞的面庞重合在一起, 她因为奔跑而剧烈喘息,似乎能因此遮掩她的颤抖和轰鸣的心跳。 “长话短说, 形势危急已经超出我们此前的预料,你必须要在秦嘉泽公布苍晶炼制之法前换回你的头脑,阻止他站上竞卖台。” 风声萧萧,叶悯微的脚步与呼吸声都十分沉重,在这沉重的声音中,她再次听见温辞的声音。 “好梦在你手里,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你可以用它来干什么吗?” 叶悯微怔了怔。 ——只要我彻底放下所有戒心、向你敞开意志,你就可以用它侵入我的精神,左右我的意念,看到我所见的所有梦境,借由我使用纵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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