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有人知,荒淫无度的瑞帝怕黑,更怕打雷。 儿时,每逢电闪雷鸣的夜晚,他都会抱着枕头偷偷跑去阿姐寝宫,一定要她哄,才能安然入睡。 端华长公主冰冷的面容有着一瞬间的松动。 她一反常态地未将瑞帝推开,如从前那般轻轻拍打着他背脊。 岁月如梭,那个整日哭哭啼啼的鼻涕虫竟也长得这般大了,重到她都快抱不动。 大焱历代君主皆是出了名的情种,先帝先后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只生得他们姐弟二人。 奈何先皇后体弱多病,生下瑞帝不足两年便仙逝。 自那以后,先帝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理朝政,日日躲在房中,钻研那黄白之术。 先皇后薨时,端华长公主刚满十二,一手给幼弟当娘,一手偷偷代父处理朝政。 先帝偶有清醒的时候,字字句句皆在感叹,为何她不是男儿身?同时还不忘叮嘱她,将来定要辅助好幼弟。 倘若不曾发生那件事,她定然能安安分分当一辈子的公主。 奈何,造化弄人。 屋外雷鸣声渐小,瑞帝搂住端华长公主腰身的胳膊却在寸寸收紧。 鸩酒的毒已然侵入他内腑,稠黑的淤血不断自他唇角溢出。 他目光望向远方,掠过那片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屋脊,随风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若非我幼年贪玩,非要出宫凑那劳什子的热闹,阿姐又怎会遇上那人?” …… 瑞帝口中的那人正是名动天下的卑罗王。 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短短五年内便已扫平塞外七族六部,野心勃勃的他早就想将已然走向末路的大焱一举拿下。 那一夜,孤身潜入盛京的卑罗王与端华在灯火通明的上元节惊鸿一瞥,祸根就此埋下。 这些年来,只要他想要,不论城池还是女人,没有他得不到的。 只可惜,年轻气盛的卑罗王太过傲慢,竟敢强娶端华长公主为侧妃。 玫瑰的刺早已与血肉融为一体,他想折断她的傲骨,拔掉她的刺,除非是死。 也就是那时候,端华方才明白,生而为公主又如何? 终究只是个任人摆弄的物件罢了,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想要不被人肆意玩弄,她就得爬上权力的最高峰…… 瑞帝嘴角渗出的淤血越来越多,他视线亦在一点一点变模糊。 恍然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看见阿姐端华提着卑罗王头颅,一步一步迈上城楼时的盛景。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如刀劈火燎般深深凿在了他脑海中。 他想伸手去触摸端华近在咫尺的面颊,伸至一半,终还是把手缩了回去。 转而弯唇,展颜一笑。 “我阿姐是翱翔于九天的凤,我样样都不如你,这大焱,这天下,本就该是你的……” 他演了这么多年的戏,累了,终于能躺下,好好睡上一觉。 若有来生,他只愿再也不要与她做姐弟。 . 驸马谢敛率军冲入紫宸殿时,恰巧看见这一幕。 瑞帝长发铺散,唇角含笑,长眠于长公主膝上。 端华长公主与瑞帝的事早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瑞帝生性残暴,却偏偏对端华长公主言听计从,二人共乘一车,共饮一盏,甚至,还有传闻说,瑞帝欲瞒天过海立端华长公主为后。 这些流言当然会传入谢敛耳中,可他从不信那些风言风语。 他与端华自幼相识,二人年少时便已许下终身,若非卑罗王横插一脚,他与端华之间从未出现过第三人。 瑞帝亦称得上是谢敛看着长大的。 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处处针对他,时常与他在端华面前争宠。 也正因有了这层关系,任外头如何风言风语,谢敛从未往龌龊的方向去想。 此刻见了这一幕,他竟有着瞬间的动摇。 谢敛犹在纠结,自个头上绿不绿。 抱着瑞帝发了近半盏茶工夫呆的端华终于动了动。 她步步为营筹划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功,心中却愈发茫然。 然后呢?她还要再花多少年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十年?二十年?亦或者是三十年? 她杀了第一任丈夫,杀了亲手养大的胞弟,接下来还要再杀多少人才能爬上去? 从前的她有得是耐心,只因那时还年轻。 而今,她已至暮春之年,眼角生出了细纹,鬓发染上了白霜。 她究竟还有多少个二十年可用来蹉跎? 待谢敛缓过神来的时候,端华正在解瑞帝头上象征着天子权威的冕旒。 谢敛心中骇然,她这是要做什么?疯了不成? 他们能以荒.淫昏庸之名起义逼死瑞帝,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出哪怕是半分肖想皇权的野心,接下来,该由四大世家一同商议,捧谁为新君。 当然,这也只是走个过场,瑞帝无后,端华长公主早年伤了身子,无法再受孕,如今整个大焱只剩谢砚之一个皇族直系血脉,除了他,无人能任此位。 此刻,谢敛思绪极其混乱,连谢砚之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都不知。 正要上前制止端华,忽闻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不知不觉间,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竟已生得与他一般高。 他像极了端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浮现在眼底的那抹凉薄。 他用只有他与谢敛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时至今日,父亲竟还没看清阿娘的真实面目?” “孩儿倒挺想知道,阿娘是如何来哄骗父亲的,她是不是说,届时,等孩儿登上皇位,整个天下都是你们夫妻二人的?” “同样的话,她也对孩儿说过,只可惜……” “她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共享天下,她想要的是效仿武皇称帝!” 说到此处,他眸中的笑意与嘲弄又深了几分:“杀夫,弑弟,接下来会轮到谁呢?” “是你?还是我?” 谢敛虽给谢砚之当了十七年的便宜爹,他们二人却鲜少有交集。 在端华长公主的蓄意调唆下,他对谢砚之这个便宜儿子从无好感,既如此,谢敛自不会这般轻易地被挑拨。 他笃信他与端华之间的情谊无人能及,谢砚之偏偏就要碾碎他的认知。 不动声色往他手中塞入一封泛黄的信笺:“父亲看完这封信,便能知晓,孩儿说得真是假。” 信是二十年前端华长公主写给麾下亲臣的手书。 谢砚之花了整整两年的工夫才将其找到。 也就这时,谢敛方才明白,原来他所以为的青梅竹马天赐良缘皆为假象。 从一开始,端华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他。 年仅十四的端华便已明白,凭她之力定然无法稳住朝堂。 她之所以挑中谢家长子谢敛,只因他谢家为四大世家之首,手握兵权。 如谢家这等延续了数千年的世家阀门向来不与皇族通婚,只在世家与世家之间联姻。 可端华有得是手段,早已将谢敛迷得团团转,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 她在信中与那亲臣说,她已然安抚好谢敛,他们二人先假意分开一段时间,待谢敛手中有了实权,无人能阻他时,再将他们的关系公诸于世。 此为缓兵之计,可并不代表端华会吊死在他一棵树上。 那一年,端华共挑中了六人,谢敛是唯一一颗达到她预期,且对她情根深种的棋子。 奈何,造化弄人。 端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便被送往卑罗和亲。 再往后,便是那段人尽皆知的旧事—— 端华长公主手刃卑罗王,挺着十个月大的孕肚下降谢家。 看完这封信,谢敛只觉遍体生寒。 失而复得的他力排众议将端华娶回家,世人都嘲他笑他,说他头顶苍翠,平白无故多了个便宜儿子。 他只当所有人都嫉妒他。 公主二嫁又如何?一个能将乱世枭雄斩于裙下的女人,谁会在意她是否失贞? 那些所谓的贞节牌坊,不过是束缚普通女子的枷锁。 端华她出身高贵生来不凡,她就像是一副孤品名画,收藏过她的人越多,身世越显赫,越能抬升她的身价。 如她这等真正意义上的祸国妖姬,纵是千人枕万人睡,都有人趋之若鹜,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 曾经的谢敛亦是这般坚定不移。 如今却在想,为了一个这么冷血的女人当真值得? 再回首,才恍然发现,他竟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众叛亲离。 甚至,还执迷不悟地想为她分裂天下。 谢敛越想越胆寒。 另一边,端华长公主已然卸下冕旒,一丝不苟地将其戴在头上。 她蓦然回首,居高临下地瞥了谢敛一眼。 也正是这一回眸,愈发坚定了谢敛想要与端华割席的决心。 世人总在大肆歌颂情情爱爱之事,却也留下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警世名句。 没有谁是傻子,再爱又如何?放在生死攸关、家族兴亡这等大事面前,不值一提。 比起端华,他更爱的,终究还是自己。 谢敛倒戈的速度比谢砚之预料中还要快。 他高举右手,缓缓闭上眼睛:“端华长公主祸乱朝纲鸩杀先帝,当诛!”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却无人敢动手。 端华长公主又回眸瞥了他一眼,她若连这点准备都没做,怎敢逼宫篡位?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之中。 在这静到趋近诡异的世界里,有破风声骤然响起。 “咻——” 长风呼啸,箭矢破空而来,正中端华长公主后肩。 马蹄声接踵而至,身披重甲的谢家军源源不断涌入中庭,将整座紫宸殿团团包围。 射箭之人是这个王朝真正的掌舵者,手握三十万雄狮的谢老将军。 半月前,他被端华使计调离盛京,却有人暗中传信,说端华想要趁机逼宫篡位。 皇帝由谁来当皆不会影响谢家的地位,况且,那瑞帝委实荒唐了些,杀了便杀了,只要师出有名,也不怕落下话柄。 谢老将军原本打算睁只眼闭只眼,谢砚之若能继位,对谢家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操控他,总比操控那疯疯癫癫的瑞帝方便,何曾料想,她竟这般胆大妄为! 这一箭射得太准了,端华长公主步伐踉跄。 可真疼呀,疼到她意识都开始模糊,纵是如此,她仍在一步一步往阶梯上攀爬。 近了,近了,只差几步,便能坐上她朝思暮想的皇位。 不论有多少人在她耳畔呵斥,她都不曾搭理,坚定不移地往上攀登。 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扎入端华长公主膝弯。 她重重跌倒在阶梯上,心有不甘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王座,以手肘为支撑,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不断往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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