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顿了顿,又问:“阿香是我的妹妹,若是我想找她,有什么办法?” 女人瞬间警觉:“你可不要给我惹事,同房的姐妹若是逃走,另一个也没好果子吃,你别害我!” “我不是要逃走,我只是想找人。” “找不着的,别想了,说不得早就染病死了,叫人玩死了,不肯接客被打死了……谁知道呢?”女人无所谓地说,“女人的命比猪狗都贱,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躺着,什么别管,什么别想,腿一岔开就能来钱,岂不自在?” 女萝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在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面前,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都是虚伪的善意,除非她真的能救她们。 风月楼看管极严,妓女们彼此之间根本无法互通消息,且她们中许多人大字不识一个,更多的已彻底被这不夜城同化,自己都不拿自己当人看,白天睡大觉,晚上点一到,躺下来赚钱就成,若是遇到那不好的客人,也只能算自己倒霉。 只能活在这小小的房间里,没有自由,哪里都不能去,出卖身体麻木自己赚来几个卖身钱,又被老鸨打手剥削,说她们心甘情愿,说她们甘之如饴,女萝不信。 王后享尽锦衣玉食尚且渴望自由,何况受尽苦难之人? “原本住在这里的那个姑娘,她如今身在何处?” 听到女萝问出这样的问题,红菱一愣,面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死了吧。” “……死了?” “她跟你一样,一直想着逃跑,被抓回来几次,身上没剩下一块好皮肉,还是想着逃,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应当是被处理了。” 说完,红菱抱怨:“真是的,还害得我挨了几顿打,妈妈非说我与她同住,必定知道她要逃,却不上报,冤枉我是同党,我背上的伤到现在都没好呢!本就生得一般,只能做低等倡,这身皮子又有不少疤,赚得是越来越少!” “处理了,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女萝问的红菱不耐烦,“还能什么意思,捂死的捅死的掐死的灌药死的装麻袋里打死的活生生直接埋了的……这里的伎女死法可多了去了!半点不稀奇!” 说完,她便翻了个身,不再搭理女萝。 调笑声仍旧从四面八方各个角落传来,女萝有些恍惚,她眼睛所看见的,心里所感知的,都与记忆中的一切相违背,不和谐,她从前只为自己不甘,只为自己愤怒,只为自己反抗,她以为只要自己变强,就能脱离这种困境。 她好像做到了,却又陷入了更大的不甘与愤怒之中。 不夜城令女萝感到痛苦,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抓住红菱,信誓旦旦说一句我来帮你,她从一个红菱的身上看到了千千万万个红菱,前楼那些围绕在栏杆前花枝招展拉拢客人的倡伎们,她们脸上的笑容像刀子一般扎在女萝心中。 她该怎么做? 找到阿香,带阿香回家,就满足了吗? 可不夜城都是不能修炼的凡人,她要将他们全都杀了吗?杀了之后又要怎么办呢?她承担得起这样大的责任吗?她有这样的勇气与魄力吗? 要知道青云宗还在追杀她,御兽门之事也势必会在修仙界掀起轩然大波,锋芒毕露会为不夜城招来灾祸吗?大尊者们连剑尊妻子都不屑一顾,又怎会怜悯在他们眼中“肮脏污秽”的倡伎? 但真正让女萝感到恐惧的,是红菱的言语与整个人透出的那股子堕落与麻木。 鸨母是女人,管教妈妈也是女人,但她们毒打教训手下的姑娘们时,凶恶狠辣的像是拿起杀猪刀的屠夫。 所谓的极乐之城,女萝没有感到一丁点快乐,只感到铺天盖地的压抑与黑云压顶的窒息,她喘不过气,她头疼欲裂,她想把这片天给撕开! 正在女萝茫然出神时,一阵欢笑声中,忽地传来一个极为不和谐的声音:“妈妈!妈妈!妈妈我还能活,妈妈!我能活!我能活!我还能接客,我还能赚钱!妈妈——” 女萝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红菱见她神神鬼鬼,说道:“你干什么?好端端的起来吓人?” 由于得了个金贝,她今儿想休息一晚,便没出去揽客,但房门还是开着的,女萝猛地问她:“后院有人在哭喊,说自己还能活。” “哦,你说前楼的后院啊,我劝你别过去,那里都是染了病的女人。” 见红菱说的轻描淡写,女萝却是愈发恐慌:“什么意思?” “等死的呗。” 红菱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说着,“前楼的女人都是低等倡,要么是买来的时候不值钱,要么是年老色衰,要么是犯了错令妈妈不快被降级,咱们什么客都接,给钱就接,这客人什么样的都有,染上病自然不稀奇。” 她瞥了女萝一眼:“花二十个钱买来的女人,换你是妈妈,乐意花两百个甚至两千个钱给她看病买药,还不一定能治好么?” “吃了便宜的药还不好,那就只能割掉烂肉拿烙铁烙,若是还不好,成日病恹恹,又要给药又要浪费粮食还接不了客,你当妈妈是大善人不成?自然是处理掉了。” 红菱低低笑了声:“还能活,能活什么呀能活,这样活着……” 她话没说完,便又倒头睡去,全然不再关心。 女萝见她似是睡着了,抬手掐诀调动生息,前楼后院离这里也就一墙之隔,转眼间她便离开了房间,后院每扇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铁索,这里没有欢笑,这里只有痛苦的低吟与求救。 “救救我……” “妈妈饶命……” “放我出去……” 五感变得敏锐的同时,也会听到许多痛苦的声音拼命往耳朵里钻,一个打手肩上扛着个麻袋从一扇屋子里出来,离得近了,女萝才发觉那呼喊求救之声是如此轻微,“我还能活,妈妈我能活!” “又死一个?” 女萝隐匿身迹躲藏在树后,听看门的打手跟扛麻袋的打手搭话,扛麻袋地吐了口浓痰:“他娘的,这个还没死呢,不过也快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个劲儿地喊还能活,活他奶奶个腿儿!晦气!” “反正活不成了,直接拿去丢了了事,那屋子一会儿得烧点香熏一遍,不然臭得要死。” 女萝尾随前头打手出了后院小门,发觉整个不夜城都“活”了过来,热闹喧哗,行人来往络绎不绝,与白天判若两城。 打手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道,在河边停下,这里的河边堆积着一堆一堆石头,他熟练地将麻袋一角抽出一根绳索,绑住了一块石头,就要将还能动的麻袋丢下河,女萝甩出藤蔓将对方勒晕丢到一边,解开麻袋后,被里头的人吓了一跳。 这个女人身上没一块好肉,脸上脖子上甚至眼皮上都生着癞疮,她意识迷糊,嘴里犹念叨着妈妈我能活我还能活,女萝摸出一颗丹药想喂她吃下,然而她已不能吞咽,只眨眨眼的功夫,便在女萝怀中断了气。 临死前,她轻轻喊了一声。 “娘,我疼。” 女萝愣住了,她仿佛变成了一颗石头,久久不动,夜风吹拂起她的头发,女人的尸体渐渐变凉,她才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泪流满面。 她不认识她。 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她对她一无所知。 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就这样死了。 生前活在小小的牢笼一般的房间,患了病便只能等死,快要断气时还想着活,水面上不知何物轻点波纹荡漾开来,女萝扭头看去,她有些恍惚的想,这漂亮的、清澈的、宽广的河水之下,躺着多少女人沉默的尸骨? 她们的眼睛还注视着这世间,她们的嘴巴还挣扎着想要发出声音,欢笑夹杂着哭喊,愉悦伴随着嘶吼,活的缠绕着死的,悄无声息。 直到热乎乎的东西舔了舔她的脸,女萝才回过神,疾风与九霄都趴在她身上,毛茸茸的脸蛋上尽是担忧。 “我没事。”她单手抱住两只毛茸茸,像在跟那个自从进了不夜城便分外茫然不解的自己立誓,“我没事了。” 她在迷惘什么?她在害怕什么?她在愤怒什么? 疾风与九霄一直暗中隐藏,先前暗房中便是疾风在外捣乱惹得满妈妈怒骂给女萝争取到了时间,它们始终看着阿萝,自然也看到了她的怯懦与不安,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她当然也会怕,也会不知如何是好,但即便身处噩梦,阿萝也会醒来。 每一个阿萝都会醒来。
第41章 两只毛茸茸乖乖待在女萝怀中, 时不时舔舔她的脸,无声地安慰着她,这一刻疾风与九霄都深恨自己迄今未能炼化横骨,倘若可以口吐人言, 也可说几句贴心话安慰阿萝。 忽地, 疾风浑身炸毛, 冲着女萝身后发出威胁的低吼,女萝沉浸在情绪中忘记感知外界,疾风一叫,她才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猛然回头,却见数步开外, 不知何时来了一名白衣僧人, 慈眉善目, 神清骨秀,正悲悯地望着自己。 女萝下意识将九霄疾风抱紧了些, 僧人眉眼含笑,并无敌意,却不开口, 女萝问:“你是何人?” 僧人双手合十, 念了句佛号:“贫僧寂雪。” 对于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陌生僧人,女萝无比警惕,“你待如何?” “施主虽坏了贫僧的事,然贫僧对施主却并无恶意,施主请看。” 僧人伸出一只白玉雕琢般的手, 修长指尖轻指河面,“这永无休止的怨气。” 女萝同样感觉得到, 不夜城这条河,河底不知缠绕着多少冤骨,以至于她靠近这条河时便觉得心口憋闷难忍,她不想顺着这僧人的言语走,反问:“你说我坏了你的事,我坏了你什么事?” “稚女埋尸之地。” 女萝恼道:“你是那位圣僧?你怎地好意思说?若非你以怨气滋养地龙,如何会有后来惨事?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生了人面疮,哭死哭活要治,治好了又要继续求子,贫僧只是如他们所愿而已。” 女萝摇头,不想跟此人多说,她望着那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女尸,心头又疼又怒,却忽地听闻白衣僧人道:“此处怨气更胜女冢,传闻不夜城有魔修出没,施主还请多加小心,尽早离开不夜城。” 女萝见他着僧衣念佛号,言语又无比温和,简直是从未见过的好人,端的是配得上圣僧这称呼,可不知为何,她感觉他就像是这河水一样表面柔和,实则无比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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