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这里不比外头差吧?便是人间界的皇宫内院,也不过如此了。” 女萝看了满妈妈一眼,满妈妈见她不为所动,笑了笑,“这后楼呀,只有头牌姑娘与资质上佳的才有资格住,你们在这儿,穿金戴银锦衣玉食,是富贵荣华享用不尽,还能受到无数男人追捧。可不像前楼那些个贱命的,她们是被客人挑,你们呀,是自己挑客人,今儿喜欢一个,明儿再换一个,夜夜换新郎,一颦一笑都能赚钱,就算是神仙也换不来这样的好日子呢。” 说着,满妈妈取了桌上一枚镶嵌着宝石的金簪,抬手在女萝鬓边比了比:“姑娘这般容貌,若是终年锁在深闺,或是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相夫教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云湛,还不快进来见过姑娘?” 她见过太多涉世未深的少女,她们天真、稚嫩、肤浅,非常容易受到引诱,因此不夜城中除却彭明那种形貌普通的龟公外,还存在另一种男人,他们被称为“钿郎”。 钿郎都容貌俊美仪态出众,服务于女闾,他们的服侍目标便是那些身价较高的伎女,这样能够使伎女更加死心塌地卖身赚钱,至于其中有几分真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云湛生得唇红齿白,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有一双略圆的眼睛,这使得他天然给人一种稚嫩的好感,笑起来时还有一颗小虎牙,是女萝从未接触过的类型。 “云湛见过姑娘。” 满妈妈见他乖巧,冲女萝笑得更是热情:“姑娘既然愿意留下,从前的名字自然就不能再叫了,是我帮姑娘取一个呢,还是姑娘自己想?” 女萝望着窗外河水潺潺,淡淡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叫善嫣。” 满妈妈问:“姑娘可懂诗词歌赋?” “略读过几本。” “可通琴棋书画?” “略懂。” 女萝口中的略懂绝不是真正的略懂,毕竟要成为剑尊理想中的妻子,就是再简单的事也要做到极致,满妈妈先是欣喜,随后才是疑虑:“姑娘这般厉害,又为何要留在我风月楼做头牌?” “当然是为了找妹妹。” 两个女人对视着,半晌,女萝笑起来:“妈妈方才也说了,头牌与前头的低等倡伎不同,是我选男人,不是男人选我,一颦一笑都能赚钱,随意露脸便有无数人追捧,一个女人毕生所求,不就是这些么?倘若没有男人欣赏,生得再美,也只是孤芳自赏,形单影只,可怜至极。” 满妈妈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理由,沉默片刻后,似笑非笑道:“但愿姑娘能记得今日所说的话,既进了风月楼,自愿留下,那便永远都是这里的人了。” 满妈妈话中有话,女萝却像是没听懂,她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云湛身上,而是忽地问满妈妈:“妈妈知道么?我曾读过一本书。” 满妈妈在心里头冷笑,心想年纪不大,倒是好为人师,跑老娘跟前装相来了?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 脸上却尽是笑容:“姑娘请讲。” “烟花柳巷之地,常将年长倡伎称为鸨,盖因鸨鸟有雌无雄,若要繁衍后代,需与其他雄鸟交配,乃是百鸟之妻,以鸨鸟代指伎女水性杨花,人尽可夫。” 满妈妈面色不大好看了:“姑娘这是何意?” 女萝继续道:“但这其实是世人误解,鸨鸟有雌亦有雄,雌鸟外貌朴素,雄鸟却爱花枝招展,所以鸨母的鸨,应当是雄鸟才对。” 满妈妈没读过多少书,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又听女萝道:“父与夫孰亲?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天底下男人数不胜数,随意挑一个都可作为丈夫,没有哪个独一无二,妈妈以为呢?” 女萝的话令满妈妈无比疑惑,她这辈子都没见过有女人自甘堕落做伎女的,因此她断定秦粮必有所图,只是风月楼恰好缺个头牌,她才暂且对她和颜悦色,说句不好听的,再清高傲慢的女人她都见过,一开始哪个女人都不情愿,可落到她手里,哪个女人都得低头。 长得美貌却不听话,便只能沦落成下等倡伎,等吃足了苦头,就知道懂事了。 可女萝并不高傲,满妈妈看不明白。 反倒是女萝自己自嘲般笑了笑:“哪怕是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有人不想我明白。” 她在钟鸣鼎食之家成长,又常伴帝王左右,然而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前女萝觉着自己可悲又可怜,来了不夜城之后她才明白,不仅是她,这天底下的女人同样可悲可怜,就连恶事做尽的满妈妈,都令女萝难过。 满妈妈听不懂女萝这些话,只觉得她异于常人,便向她展示桌上堆满的珠宝华服,并说:“姑娘快来试试合不合身,这几套委屈姑娘先穿着,等量完了尺寸,立马就给姑娘做新的。” 风月楼的女子绝大多纤细娇软,女萝却因修炼个头长得很快,原以为满妈妈拿来的衣服必然穿不上,可这些衣服只是瘦了些,其余尺寸竟很是相合。 她记得先前在伎坊时,那位芳妈妈曾嘲讽过满妈妈,说风月楼自没了飞雾便光辉不再,开始走下坡路,从衣服的材质做工来看,普通伎子怕是穿不起,应当是先前飞雾姑娘的,也就是说飞雾姑娘可能没有女萝高,但绝不会矮太多,要知女萝身高已过七尺,迄今为止除了阿刃,只有濯霜等女修与她身高相仿。 若是从小养在风月楼的头牌,绝不可能长这样高,她们被苛刻要求必须拥有极为纤细的腰身与柔弱的体态,以此来讨恩客欢心。 “妈妈,受累问一句,原本的飞雾姑娘哪儿去了?” 满妈妈立马露出怒色:“那小贱人,一年前与人跑了!等我抓到她,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她是不知好歹,姑娘,你是聪明人,可千万别学她。” 后楼的打手虽然不像前楼那样寸步不离,但后楼伎子人数不多,打手数量却不见减少,这种情况下,一个身娇体弱的头牌姑娘,怎么跟人跑? 女萝点头:“妈妈放心。” 话虽如此,女萝愈发感觉风月楼不对劲,不只是风月楼,整个不夜城都显得很奇怪,她在这里感觉到了一些说不出的异样,无处不在,却又遍寻不着。 “姑娘这腰身有些粗了,皮肤也不够细嫩白皙,不过姑娘放心,在极乐之夜到来之前,我保管让你脱胎换骨,到时候一亮相,修仙界这些男人哪,都得是姑娘的裙下臣!” 满妈妈用惊喜又期待的目光凝视着女萝,她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有信心。 女萝却精准捕捉到了她口中所说的“修仙界”三字,这跟红菱所言有些不同,说起来她一直觉得奇怪,不夜城既不挂靠在任何门派名下,单凭一群凡人,却能组织起如此大的一张网,并维持着极为苛刻的规矩与等级,名门正派不管,邪魔外道也不踏足——世上难道当真有这样的极乐之城? 还有满妈妈与芳妈妈都挂在嘴边的极乐之夜,那又是什么?
第43章 不只是腰身跟皮肤, 满妈妈还伸手抱了下女萝,叹气道:“姑娘这身子可真是……” 女萝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娇也不软,肌肉结实且坚硬, 即便是在放松状态下也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力量感, 若是一年前的她, 大约是极符合满妈妈要求的,只是那样女萝自己偏偏不喜欢。 她手上还拿着新衣,满妈妈见她迟迟不换,问道:“姑娘还愣着做什么,先换上让我瞧瞧,才知道哪里需要增, 哪里需要减。” 这身罗裙柔软轻薄, 布料材质女萝伸手一摸, 不比人间界王后衣着差,但金贵的布料意味着脆弱, 她感觉自己稍一用力,这裙子就要化为齑粉。 除却裙子外,还有配套的绣鞋, 与满妈妈穿的是同一类型, 鞋跟又高又陡,穿上之后别说是健步如飞,稍微走两步不摔倒都算好本事,但越是如此,女人走路越是要小心, 于是越显袅娜多姿。 女萝可太懂了,她做王后时也是各式珠钗宝石往头上簪, 绣鞋底柔软无比,因为身为王后不需要走路,只需要美丽,就连最容易变粗糙的前脚掌与脚后跟的肌肤都嫩如婴儿,绫罗香袜金莲玉足,好看吗? 人人都说好看,陛下也爱看,可这样好看,男人怎地不要? 乌逸追杀她时,她跑两步都觉脚底生疼,强撑着爬出来后,就生出了好几个燎泡,华美的裙子精致的绣鞋娇软的身体,让她在面对危险时比被捆绑的猪狗还要无助,旁人要辱便辱,要杀便杀,连自己的尊严与自由都无法拥有,却不顾一切去追求存在于男人眼中,被男人定义的美丽。 女萝望着裙子有些出神,这样说也不对,因为她自己曾经也觉着这是“美”,胭脂水粉是美,浓妆淡抹是美,变着花样挖空心思钻研如何梳精致的发髻,佩戴一些略带心机的饰品,今日的唇脂颜色娇嫩,熏香芬芳无比,陛下一定喜欢。 她被陛下同化了,她为男人活,就会成为男人的傀儡,就会顺着他的喜好去重塑自己的喜好,就会追求男人的认可,从而失去自我,当然也就不可能得到尊严与自由。 精致的发髻簪满珠钗,重的头都抬不起来,晚上卸了妆容,脖子又酸又疼,高高的绣鞋穿了一天,双脚麻木不已,脸上的胭脂妆点,她是为了取悦自己么? 不是的。 她就是为了陛下,如同倡伎们为了恩客。宣王后不过是陛下的倡伎,难道玩物前头加上高贵二字,便能与其他玩物分割开来? 倘若只剩自己,周围空无一物,她还会每日花那样多的时间在梳妆打扮上吗? 不会的。 从没有哪一刻,女萝觉得世界这样不公平。 她不曾见过陛下为了取悦自己描眉画眼梳妆涂唇,陛下即便征战归来一身风尘,也会毫无畏惧地出现在她面前,陛下不在意发髻梳的好不好看,衣裳华丽与否,也不在意容颜是否衰败,因为他是帝王,他知道即便他伛偻着腰面容丑陋,也照样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陛下永远不会花费大半天时间用在挑选衣服、首饰、妆容上,陛下将这些时间拿来看兵书批奏折,她在宫中顾影自怜,陛下在外征战,他得到了天下,权力,话语权,以及对她的支配权。 四世记忆,她从来只能做一个完美的妻子,要美丽要纤细要柔弱,还要无怨无悔。男人生来便是命根子,生来便能读书,能走出家门,能做官,能当皇帝,能三妻四妾,像阿刃的生父,阿香的生父,他们明明是最卑贱最低等的平民,无甚本事,样样不行,见了强者只能跪地求饶,可他们再如何卑微,仍然有妻子女儿供他们打骂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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