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纵然被如此侮辱,用如此重刑,崔珣还是不认污蔑之罪,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君父卖国,狗彘不若,禽兽不如!” - 李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片曼珠沙华丛中,她艰难地睁开眼睛,身体还是虚软无力,旁边躺着依旧昏迷的鱼扶危,李楹爬近鱼扶危,推搡他:“鱼扶危?鱼扶危?” 鱼扶危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他掌心握着佛顶舍利,身上被鬼兽咬出的伤口已经复原,按理来说,他身体应该已经好转,但他眼神之中,却是令人心惊的迷茫,他定定看着李楹, “你……叫我什么?” 李楹头皮发麻:“鱼扶危,你怎么了?” 鱼扶危没有搭腔,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神情痛苦又挣扎,李楹不解,她正欲开口,忽见一队拿着锁链的绿衣鬼吏往这边过来,她忙伏在曼珠沙华中,一动都不敢动,思及鱼扶危要将她送到枉死城,她低声哀求道:“鱼扶危,枉死城的鬼吏来抓我了,但我不能去枉死城,我要去救崔珣……我求求你,不要出声,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鱼扶危眼珠转动了下,他看向绿衣鬼吏,喃喃道:“枉死城的……鬼吏?” 李楹心惊肉跳,可鱼扶危忽然没再吭声了,他只是和李楹一动不动地伏在曼珠沙华中,绿衣鬼吏停下脚步,望了望遮天盖地的曼珠沙华,许是没望到什么,他们又拿着锁链,往其他地方寻去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撑起身子,刚想对鱼扶危道谢,忽见他的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刻毒神情,她不由瑟缩了下:“鱼扶危……你……你怎么了?” 鱼扶危怨毒地瞪着她,片刻后,他忽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力气之大,几乎要让她窒息:“我是鱼扶危,我也是郑筠!”
第151章 151 郑筠? 郑筠不是死了吗?他不是和她一样, 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吗? 李楹瞪大眼睛,她惊恐地看着那张和郑筠没有一丝相像的脸,鱼扶危, 怎么会是郑筠?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鱼扶危手指逐渐收紧:“鱼扶危,就是郑筠的转世!” 郑筠的转世?鱼扶危是郑筠的转世? 转世的魂魄, 喝过孟婆汤后, 前尘之事尽忘。 若非掉入血池地狱,被血池池水浸没, 鱼扶危也不会想起前世。 既想起了前世,就会想起满门被杀的往事。 刻骨的恨意涌上心头,鱼扶危掐住李楹脖颈的手指越收越紧,李楹被掐到呼吸困难,她挣扎着抬起手, 拼命拍打着鱼扶危的胳膊, 想让他松手, 但是她本来就身体无力,这点力量根本无法撼动鱼扶危,鱼扶危是真的恨她,真的想将她掐死,他面容扭曲着说道:“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 鱼扶危的眼神,满是痛苦和愤怒:“你该死!你真的该死!” 李楹被掐得呼吸愈发急促,脸颊也憋得通红, 眼中开始泛起泪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看到那滴眼泪,鱼扶危忽颤抖了下, 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心中似乎在天人交战,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郑筠,郑筠就应该杀了李楹,撕碎她的魂魄,为郑家满门报仇,可是,他除了是郑筠,他还是鱼扶危,鱼扶危,是不会杀李楹的。 往事历历在目,有郑筠的往事,但更多的是鱼扶危的往事,他想起他和李楹相处的一幕幕,想起她丝毫不嫌弃他是一个商贾,反而对他以礼相待,让他开始对她情根深种,鱼扶危是这般倾慕李楹,他怎么可以伤害李楹呢? 鱼扶危心中挣扎万分,他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开。 空气顿时涌入李楹的口鼻,李楹死里逃生,剧烈咳嗽着,鱼扶危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双手喃喃道:“我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 他脸上神情依旧十分痛苦:“但你害了我,害了我父母,害了我满门,我必须要杀你……” 他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佛顶舍利,然后手指攥紧舍利,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往曼珠沙华丛中大步走去。 他就这样,狠心将李楹扔在了生死道。 没有佛顶舍利,李楹只能陷在生死道,出不去,又回不去,她会永远留在虚无黑暗之中,再也无法见到天日。 - 鱼扶危拿着佛顶舍利,踉踉跄跄,走出生死道,离开了地府。 他从嶓冢山,回了长安。 鱼府的大宅中,开始奏起了笙箫。 鱼扶危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边击打着羯鼓,一边看着腰肢纤细的胡姬穿着石榴红镂花纱裙,垂落的发辫缀着金色细小铃铛,伴随着鼓点,脚尖轻点,在联珠纹椭圆花毯上快速旋转着,胡姬旋转的时候,铃铛声清脆悦耳,红色纱裙就如盛开的牡丹一般绚烂,一曲作罢,牡丹花裙徐徐收拢,鱼扶危敲击着羯鼓醉道:“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好!好!” 胡姬最后一个旋转,坐到了鱼扶危的怀中,她搂着鱼扶危的脖颈,娇笑道:“郎主自从要考进士科,就总在奴面前念些奴听不懂的酸诗。” 其余伴奏的胡姬收起胡琴和琵琶等乐器,也娇嗔道:“郎主一直闭门温书,好久没与奴等行乐了。” 进士科?温书? 听到这两句话,鱼扶危忽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 上一世,他是郑筠的时候,身为荥阳郑氏,世家大族,尊贵显赫,他想做官就做官,何必要像这一世一样拼了命的温书,考进士科? 前世今生,命运颠倒,何其讽刺。 这,便是十殿阎王的安排么? 郑筠出身五姓七望的顶级世家,不屑商人,他的父母更是连已是皇帝妃嫔的姜贵妃都看不上,连带着还看不起姜贵妃的女儿,大周公主李楹,十殿阎王偏偏就让他这一世投身成了商贾,衣服只能穿皂袍,出行只能坐牛车,不能科举,不能入仕,处处被人歧视,被人看轻,体会了一把他上一世最不屑的商贾感受。 这个安排,到底是苦心,还是残忍? 鱼扶危笑出了眼泪,他怀中胡姬怯怯道:“郎主,怎么了?” 鱼扶危定定看着她人比花娇的容颜,笑道:“无事。” 他将那胡姬从他身上轻推下:“继续跳舞。” 胡琴声响起,貌美胡姬又笑吟吟地跳起了胡旋舞。 - 鱼扶危在大宅里呆了七天,也醉了七天。 期间他与府中胡姬夜夜笙歌,郑筠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人,性情谨慎持礼到连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亲近风尘女子了,但是鱼扶危却不同,他和君子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他狂放不羁,离经叛道,从来不屑什么男女大防,他可怜那些无家可归的胡姬,就会不顾流言,将她们养在府中,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他也没有主仆观念,从不避讳和这些胡姬喝酒行乐,经常为她们敲鼓伴奏,他对她们不像郎主,倒像朋友。 而郑筠,是绝对不可能和这些低贱胡姬成为朋友的。 所以,他真的是郑筠吗? 后面三日,鱼扶危没有再和胡姬行乐了,而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借酒浇愁。 那颗世间至宝的佛顶舍利,就随手被他扔到一旁,他掌心,则紧紧握着一颗碧色夜明珠。 这是李楹给他的夜明珠,他从未离过身。 他端详着那颗夜明珠,有时候笑,有时候哭,他会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喃喃问着自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郑筠,还是鱼扶危? 他就一个人关在房中,酩酊大醉,苦苦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没有去问知识渊博的大儒,没有去问三教九流的胡姬,而是自己一个人,想着这个问题。 自父亲去世以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撑起偌大家业,在人鬼两界周旋,成为富可敌国的鬼商。 他不需要靠其他人。 不像郑筠,性情怯懦到被王燃犀胁迫着去杀害李楹,犯下灭族之罪,将把柄自动送到太昌帝手中。 所以,他真的是郑筠么? 一个世家,一个商贾,一个高贵,一个低贱,一个温润,一个不羁,一个果决,一个怯懦,投胎转世,他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这可能,就是地府故意为之吧。 究竟要做谁,地府让他自己选。 大醉七天七夜后,鱼扶危握紧手中的碧色明珠,跌跌撞撞爬起来,捡起了扔到一旁的佛顶舍利。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 鱼扶危重新去了地府。 去地府之前,他见了一直要求见他的何十三,何十三先问他去哪,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长安。 何十三又问,那人是谁?鱼扶危没有回答了,反而问他:“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何十三低下头,他咬了咬牙,说道:“鱼阿兄,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十三说的事情,是有关崔珣的事。 当日丁靖在朝堂上说出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并且照顾五万天威军家眷的事,他希望群臣能一字不漏地将他的澄清说给百姓听,隆兴帝自然是严令不许外传,违者严惩不贷,但他却不知道,总有一些人,心中除了忠君之外,还存在着良知这个东西。 丁靖为崔珣澄清的话,到底是传遍了整个长安,何十三也知道了,他愕然之下,去问阿蛮,阿蛮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或许,她是想到了她对崔珣的冷言冷语,又或许,她是想到了她在阿兄坟前,扔在崔珣面前的那匣铜钱。 她对何十三道:“望舒阿兄的事,我并没有比你多知晓很多,但是,十三,我可以告诉你,他散尽家资,照顾我们,是真的。” 何十三呆住了。 这些年,一直有个阿兄的朋友,托人送给他们银钱,照顾他们生活,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恩人,也想去向那位恩人亲自致谢,但恩人却从不现身,让他想谢都没办法谢。 却原来,那位恩人,是他最痛恨的卖国贼,崔珣。 他面有惭色,鱼扶危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日你闯入崔珣府邸,用石子将他砸伤,结果被大理寺责打了二十大板,卧床不起,我买药送给你,其实那药,不是我买的,是崔珣买的。” 何十三彻底呆住,鱼扶危叹了声:“当日我说,你欠赠药之人,一个人情。” 他道:“十三,你是欠崔珣一个人情,更欠他,一句道歉。” 话音未落,何十三已瞠目结舌,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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