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将荷囊递给太后,太后甫一接过,忽然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不顾仪态,站起掀开珠帘,快步走到卢淮面前:“这荷囊,你哪里来的?” 卢淮回道:“这是崔珣的贴身之物,他入狱时到了臣的手上,因为破损,臣本想拿去修补,但寻遍长安,都无人能补,最后在一个白头宫女那里,识得这乃是三十年前,永安公主的荷囊。” 荷囊破损处,还露出两束被红绳系着的结发。 卢淮静静道:“至于崔珣为何会有永安公主的荷囊,这臣不得而知,或许,太后可以去问崔珣,只是,若再由三司拷打下去,只怕崔珣,开不得口了。” 太后愣住,她定定看着荷囊中的结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厉声吩咐内侍道:“传令!让三司停了刑罚!去问他!问他为何有这荷囊!” - 只是太后派去的内侍,却从崔珣口中问不出半句。 就连太后亲自来,他也一言不发。 太后此生来过两次大理寺,上一次,与这一次。上一次,是三年前亲下大理寺狱,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将崔珣从狱中救出,这一次,她又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亲自来到肮脏血腥的大理寺狱,攥紧手中荷囊,问囚室里的崔珣:“这荷囊,到底是哪来的?” 上一次,崔珣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他知道太后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所以他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到太后脚下,拽着她的裙摆,承诺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哀求她将他救出大理寺狱,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反而闭着眼睛,对太后的问话置若惘闻。 他是彻底对她失望了。 太后又问了遍:“崔珣,这荷囊,是哪来的?这里面的青丝,是谁的?” 崔珣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太后语气开始着急起来:“崔珣,吾在问你话!” 崔珣终于缓缓睁开眼,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连番受刑愈发惨白,他咳了两声,带动身上伤口剧痛连连,他轻笑了声:“臣不想说。” 太后瞠目结舌:“你……” “太后大可用刑。”崔珣自嘲,他的十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原来修长干净的模样:“用女人的刑具,就像圣人吩咐的那样。” 太后紧抿着唇,她定定看着崔珣的手指,士可杀不可辱,她愈发悲哀的感觉到,她竭力保护的儿子,确实不是个东西。 她咬了咬牙,扭头出了狱房,临走前,她握紧手中的荷囊,再次严令,即使是圣人前来,都不许再对崔珣动刑。 - 太后走后,崔珣再也支撑不住,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地上,遍体鳞伤,身上无处不痛,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他神智逐渐陷入昏迷。 只是昏昏沉沉时,脑海中那皎若明月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她应该,在枉死城了吧。 挺好。 等害她的人一死,她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不用在这里,陪他看尽污浊人世,弄脏她琉璃般纯澈的魂魄。 他半昏半醒,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狱卒进进出出,将大理寺狱所有辟邪之物,以及驱鬼的明黄符咒,全部撤了去。 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鲜血淋漓的手指。 不知道谁在哭,而且还哭得十分伤心,一滴眼泪,簌簌落到他的手指上面。 眼泪咸涩,落到伤口上,疼得他一激灵,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却忽然凝滞住了:“明月……珠?”
第153章 153 李楹与鱼扶危加快赶路回到长安后, 李楹忧心如焚,一心想去大理寺狱见崔珣,奈何大理寺狱因为死者众多, 遍布驱邪之物,李楹如今魂魄虚弱至极,根本进不去, 她对鱼扶危道:“或许, 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那便是胸怀坦荡、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少卿卢淮。 卢淮已经待罪在家, 鱼扶危寻到了他,卢淮问他是谁,鱼扶危想了下,说:“某是,崔珣的朋友。” 他曾经无比鄙夷崔珣的为人, 更数次劝过李楹远离崔珣, 但如今, 他主动带李楹回长安救崔珣,更自认,是崔珣的朋友。 他道:“崔珣身陷金祢案的时候,曾经拜托某去飞云驿破除裴观岳的阴谋,也曾托某照顾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而某,有幸见过他在天威军昭雪的路上, 是如何不顾性命,踽踽独行, 崔珣这个人,看似奸佞, 实际性情高傲的很,他或许不会认为某是他的朋友,但某,却认为,他是某的朋友。” 卢淮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如若少卿方便,能否将大理寺的驱邪之物撤去?” 卢淮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答应了,鱼扶危都有些怔住:“卢少卿不问问原因吗?” 他本来还犹豫卢淮问原因的话,他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是有一个鬼魂想去见崔珣,卢淮会不会觉得他是得了疯病,给他赶出去? 但卢淮根本没问,卢淮只是道:“何必问原因?你是崔珣的朋友,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卢淮大概又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羞辱,他面上微微露出惭色:“你自认是崔珣的朋友,但我,却不敢自认是他的朋友,我向来瞧不上他,可如今才知晓,我不如他。” 他话音落下,渐渐的,面上惭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过,我虽不如他,但也不会因为不如他懊恼,天底下如他这般心性坚韧之人,极少,他做的事情,我做不到,可总有些事情,我能做到。我卢淮,虽做不了崔珣的朋友,但做的了大周的臣子。” - 卢淮虽待罪在家,可任大理寺少卿以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比前任大理寺少卿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因此大理寺众官吏都对他心悦诚服,他让众人撤去大理寺狱的驱邪之物,众人也都默契地一句不问,将符咒和桃木等物全部撤掉。 李楹便这般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狱,她匆匆步在燃着火盆的走廊,待走到崔珣狱房前,她脚步却莫名慢了下来。 她在害怕。 鱼扶危跟她说,崔珣十指尽断,她听到的一瞬间,心如刀割,她知晓,那是和她血脉至亲的阿弟所为。 她曾经十分感激阿弟,因为他的到来,让阿娘缓解了丧女之痛,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阿弟的模样,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吧,毕竟百姓都说他清雅如玉,和神仙一样,而阿耶长相偏英武,所以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或者,他会不会有些像自己? 李楹就这般,对从未谋面的阿弟,生出了姐弟之情,在这世上,阿弟和阿娘一样,都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在崔珣怀疑阿弟的时候,她还为阿弟辩解,她说阿弟不会出卖国家,可谁能想到,她那么信任的阿弟,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他还故意指使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他是皇帝啊,他可以杀了崔珣,但他不能这样羞辱他,他这样,配做皇帝吗?他连个人都不配做了! 李楹咬着唇,心中又是悲愤,又是失望,她脚步越来越慢,她都不敢去见崔珣,一方面,是怕看到他的伤势,一方面,是羞愧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禽兽所为。 她步履放缓,但当走到崔珣囚室外时,她又不自觉加快脚步,飞奔过去,身躯穿过铁链锁住的牢门,来到囚室之内。 刚一踏进囚室,里面的情景就让她眼前一黑,只见崔珣昏迷着蜷在冰冷的地上,囚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面布满斑斑血迹,十根手指更是皮肉脱落,隐约能看到断裂的白骨,李楹只觉心如刀绞,她强撑着身子,挪到崔珣面前,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泪水簌簌而下,她颤抖着手,去抚摸崔珣血肉模糊的手指,她曾经最喜欢躺在他腿上,拉过他的手,把玩他的手指,他还问手指有什么好玩的,她笑吟吟说:“因为你手指,长得好看”。 可是,那般好看的手指,能写得出行草,能吹得了竹笛,能折得了草蚂蚱的手指,却全毁了,被她的阿弟毁了。 她心中痛不可言,喉咙哽咽出声,泪珠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落下,一滴眼泪不小心砸到他的伤口上,生生将他痛醒。 崔珣昏昏沉沉,他费力睁开眼睛:“明月……珠?” 李楹哭得更厉害了:“是我……是我……” 见她哭成这样,他下意识的,就想抬起手,去抚去她的泪水,但刚一抬手,就是剧痛袭来,任凭他如何咬牙忍痛,可额上的涔涔汗珠,还是泄露了他的疼痛。 李楹哭着说:“你不要动……” 崔珣盯着她,忽长长叹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明月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李楹抽泣着:“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枉死城?” 为什么要送她去枉死城? 因为不想出现今日的局面。 他根本舍不得看到她的眼泪。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强行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刚一动,就牵动伤口,他疼到皱起眉头,李楹见状,忙帮忙扶起他,靠在墙上,崔珣微微喘息着,他闭目道:“明月珠,你走吧,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 李楹咬唇,声音带着哭腔:“崔珣,你怎么到现在,还要赶我走?” 他身上伤口太多,她想去抱他,可根本不敢抱,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抽抽噎噎说着:“我不走,你怎么赶我,我都不走。” 许是她哭得太过伤心,崔珣眼眶也渐渐湿润,他喃喃道:“明月珠,你怎么就这般傻呢?我击登闻鼓,告了圣人和太后,是注定活不成了,你何必要陪一个必死之人呢?” 李楹只是摇头,她含泪道:“谁说你必死了?我回来了,我就不会让你死。” 崔珣苦笑,他没什么力气,所以声音很轻:“明月珠,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要揭发他罪行的臣子,也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一个要杀她儿子的外人,我是臣子,也是外人,我必死无疑……你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走吧,去枉死城,然后投胎转世,不要再记得我了……” 李楹咬着唇,拼命摇头:“我不要忘记你……” 她噙着泪:“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臣子,是外人,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敲登闻鼓?为何要去告阿娘和阿弟?” 崔珣眼神之中,有些恍惚:“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不能因为必死,就不做。 李楹望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容,昔日美如莲花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细微伤痕,从王暄在他手心写下“帝杀六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场了,大周以孝治国,他此次要对抗的,不是如卢裕民裴观岳这种臣子,而是大周的君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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