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也顾不得去叫同伴,怕这不幸的孩童再出意外,立即追出了旅店。 灰白月亮,幽蓝雪夜,书生提着一盏昏黄的灯,匆忙没入郊原。 气喘吁吁,一个成年人,追了那若隐若现的孩童影子,不知多少里,叫哑了声音,那孩子也不回头。 最终,竟还是跟丢了。灯笼被晃得也快熄了。 吕岩十分懊恼之际,却见不远处,道路上,定定地站着个矮小的黑影,一边踢着石头,一边似乎在看着他。 这个高度,必定是那孩子!不跑了,在路边等他,终于知道他不是坏人了? 他心下一松,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孩子,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你先跟我回去,穿上衣裳,不必怕那黑店,我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兄长……天亮后,定然送这黑店见官……” 愈走愈近,果然是个矮墩墩的的瘦小身形。只是夜里略有些模糊。 等到近前,那道影子,终于渐渐清晰。垂着头。一动不动。 吕岩宽慰地伸手摸了摸孩童的头,咦,怎么感觉这头发扎呼呼的? 正要去牵那孩子的手,孩童却缩回了手,慢慢仰起头来。 那张脸,终于进入了微弱灯光的照耀范围。 人的眉毛。 但眉毛下,豆般眼睛,发着幽绿的光。 人似的鼻子,但鼻翼两侧白乎乎的,鼻尖黑斑,脸颊两侧分别伸出长须。 咧到脸颊两侧的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齿,齿上还在滴答着污血。 这是一张,三分像人,七分是黄鼠狼的脸。 只是脸颊、脖子处的黄毛,已经全然变白了。 这东西人立而起,喉咙中发出尖利又古怪的腔调:“咯……书生,你看我……像不像人?” 鸡皮疙瘩疯狂地窜上吕岩的后背,脊椎骨发麻。 他下意识地想退后。 身子却一动难动了。 只一眨眼,那东西又凑近了一些,仰着脸,口中的腥气都清晰可闻,豆眼里闪着凶光: “我,到底,像不像人?” 吕岩嗅到它口中的腥气,渐渐,又觉那是一种芬芳香气。神智就渐渐恍惚。 另一些记忆却缓缓浮出。 隐约中,极小的时候,抱着他的乡下乳母,曾说过的“精怪讨封”的乡野传说。 那尖嘴猴腮,头发泛黄的老乳母,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小郎君,一定要记得,要说,像,像,得罪了大仙们,定要报复你,死,会死……” 是啊,不要得罪,说,像……像…… 音刚蕴在舌尖,已经半吐时,他手指忽然一痛。 一个声音说:【笨啊,不能应!这东西可不是普通的黄鼠狼讨封,应了要大祸临头!】 脑子忽然清醒了,身体也能动了,倒退数步,他舌尖吐出:“像……像个大老鼠!” 话音刚落,那张滑稽又可怖,只有三人像人的面庞,不敢置信地待住了。 只一瞬间,它的鼻子连着嘴部,忽然向前延长,獠牙中的中间两颗,暴涨了几分。不但没有更像人,连黄鼠狼的部分,都有些异变,竟然真有点鼠类的样子了。 此时,那个声音又说:【傻不傻,还不快跑,等着它吃你吗!】 吕岩这才看清,那黄鼠狼的脚边,他原以为是几块石头的,竟是带着啃痕的头盖骨! 他扭头就跑! 这时,黄鼠狼总算用前爪摸到了自家的嘴脸,登时暴怒! 它灵智未开时,曾以鼠类为食,这凡人,居然害它变得像肮脏的食物! 呼啸一声,四爪着地,朝他追去,几息就追到了身后。 吕岩尚未反应过来时,脖颈一凉,有什么东西蜿蜒着游出他的夹衣,盘在他的脖子上,嘶嘶着,朝黄鼠狼吐了一口气。 气出,顿成烟雾,弥漫四下。 雾气还带着一股兰香。 但黄鼠狼受不了,猛地停在原地,哕了出来:“真是……恶心……蛇腥,果然又是你……你愿当畜生,为何妨碍我得道?叛徒!呕——” “哼。” 吕岩听到自家耳边,有个声音哼了一声。 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从他耳边的皮肤游过,竟然是一条鳞如银,手指粗细的白蛇。 他并不怕蛇,但还是惊得差点往后仰倒。 白蛇用尾巴尖敲着他的肩膀:“怕什么?分不清谁救命?笨东西,就你,还想当我甥女婿?” 什么——?吕岩以为自家听错了。 这时,那黄鼠狼又绕过了雾气的范围,再次以极快的速度追了上来。 白蛇本来提起精神,要再朝它吐口烟雾,却倏尔直立起半身,僵直,似蛇棍一般。 同时,黄鼠狼也一并僵住了。 概因,烟雾中,伸出一只柔美的手,轻轻一挥。雾气瞬间散了。 走出一个比丘尼来。 比丘尼三十上下,灰衣,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半搭着眼,宛如染着檀香的寺中神像。 黄鼠狼一见,战栗着,便拜在地上:“法师!” 比丘尼莞尔一笑:“菩萨有命,众生平等,施主多礼了。” 她手中正牵着那个吕岩追寻许久、以为走失的孩童。 孩童面露孺慕之情,依偎在比丘尼身侧。 比丘尼点了点孩童的额头,温声道:“叫人好找,怎么跑到此处?明日是大法会,是菩萨洒下甘霖的好日子,也是你们晋升的好日子,你不可再如此顽皮。” 孩童依恋地点了点头。 比丘尼又道:“大法会在即,各位施主,均在菩萨眼中了,祂见不得残杀,众生平等,皆可入我法会。黄施主,谨记谨记。” 黄鼠狼颤抖着点了头。白蛇僵硬着,尚未作态,就见那比丘尼手轻轻一拂,神差鬼使,就将白蛇摘到了自家袖中,也点着孩童似的,抚摸着鳞片:“贞贞,你又调皮,作弄镇民了。还是与我到菩萨座下诵念真经,明日法会过后,再放你出行。” 说罢,比丘尼牵着孩童,似慢,实则极快地,飘然而去。 黄鼠狼这才大松了口气。仇恨地盯了一眼吕岩:“算你今天走运,遇到灵芝庵的尼姑,捡回了条命!” 便转身溜走了。 吕岩跌坐在雪地里,为今晚遭遇的一切愕然不已。心里想,这孩童,难道是庙里的比丘尼收养的童儿,出来玩时,被那家黑店绑了?如此奇事,明日定要告诉张兄他们。 只是,那条蛇精……那位救他一命的蛇娘子,为甚么叫他甥女婿呢? 吕岩呆呆地想。站起来,只觉腰酸腿痛。 也是,又是追逐那孩童,又是拼命躲那黄鼠狼,折腾了半夜,天都快亮了。 他慢腾腾地往旅店走……不过,总之,这家是黑店,无疑的了。定要揭穿此等兼行拐子的恶人。 果然,他往回走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陆续出来放牛、耕牛的百姓。 天边已经泛了一点光,将黑不黑,将明未明。于是,一点仿佛阴阳之间的残光,借着雪,折射到了路边的农夫,乃至他牵着的老黄牛身上。 吕岩甫一抬头,神态慢慢凝固了。 ** “黑店!” 陈二娘忽然睁开双眼,一跃而起,一把拧住了从柜子里钻出来的店主婆。 张半武那与熟睡无异的呼吸顿改,一脚踢飞了从床底爬出的,店主手中的刀,将他摁到了地上。 “好对贼公贼婆!”陈二娘冷笑道:“早知你店里有问题,那劣质迷药,我和大哥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嗅到茶水,便知端倪。” 此时,天光微亮。 二人正待逼问时,却滞了一滞。 那黑夜与清晨交错之前的视界中,这一瞬间,被他们摁住的这对皮肤黝黑的贼公婆,骤然变成了…… 变成了…… 变成了,两头驴。 ** 吕岩揉了又揉眼睛,但还是看到,田垄边,黄牛戴着斗笠,穿着衣裳,手里拉着绳索,直立而行。 而一个麻木的,不着衣裳的老人,正被老黄牛牵着穿鼻子的铜环,四肢着地,以扭曲的姿势,缓缓往前,口中发出“哞”的叫声。
第154章 天大半还是黑的,鱼肚白只泛了一缕边。 寿阳县的鸡已经恐惧而兢兢地叫了。 千门万户次第醒来。 一户不大的二进宅子里,主人家打着呵欠,从卧室起来了。 男主人埋怨:“怎么没有热水送来?劈柴声在哪里?” 女主人不乐:“怎么没有饭香飘来?炊烟在哪里?” 还有他们的女儿在闺房里大发脾气的叫声:“我都冷醒了,炭火呢?怎么没有人来给我穿鞋穿衣!” 而院落外,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动静。 主人夫妇气坏了:“这些懒货!” 女主人披了绒绒的带毛裘衣,头戴罩帽,帽下乌发露金簪,到了屋顶上压着雪,墙缝漏着风,柴门透着光的厨房,一脚踢开门,厉声喝道:“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干活!” 厨房里,稻草堆里,蜷缩着一只狗儿。 狗儿年纪不大,乌黑毛发蓬松松,以至看起来身体圆乎乎的,十分稚嫩。黑亮眼睛上方,却有蛾眉般的两点黄色毛发,四脚亦是黄色。 骤然被惊醒,狗儿爬起来,晕乎乎地,没站稳却又跌倒了。 女主人取了一旁的烧火棍,劈头盖脸就朝它打了下去:“贱东西!” 男主人戴冠着帽,穿厚棉裘大袍,内有皮袄,闲适温暖宽大,只不适于劳作粗活。他笼着袖子,走到被雪覆盖的外院里。 院里有牛栏,系着老牛,它病骨支离,正躺在地上,张着嘴,无声地吟哦着。 棚下关着驴,它瘦得皮晃荡,没多少力气,就不去拉磨,只耷拉着耳朵休息。 男主人取了一旁的鞭子,嗖,砰,打得老牛挣扎着四肢,打得驴乱晃着站起,他喊道:“惫懒货,都起来!” 狗儿泣涕不能起,拱爪求女君:“五更天尚黑,万户沉沉睡。年小力弱身疲倦,头昏脑胀夭折近,容我稍息再服侍。” 牛奄奄驴蹒跚,叩首拜男主:“夏日烈阳冬来雪,勤耕奋作不停歇。寒风病老躯,劳苦损精神,残年剩无几,留我半日顺气息。” 女主人冰冷冷面庞,把狗儿骂: “狗啊狗,你怎与人来比?你前生有罪今世赎,爹娘为奴生小奴,生来冲人摇尾巴,看家护院讨欢心,残羹冷炙度余生。烂命一条,纵使夭折何可惜?快去烧水做菜服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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