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气咻咻竖眉,将牛说,把驴鞭: “牛啊牛,你怎与人来比?你两脚沾泥洗不尽,少年到老田耕事,几口野草权果腹,生作苦力,死在砧板。” “驴啊驴,你怎与人来比?蠢钝痴愚实可厌,埋头蒙眼朝前走,原地踏步尚自得。” “劈不完柴禾,磨不完豆子、整不净宅院……我的鞭子不肯饶你们懒货!” 无奈何,晕乎乎的狗儿极吃力地拉起木桶,哆哆嗦嗦,朝屋外的水井走。 雪化了不少,地面凝冰。 狗儿打完水,一步一挪,肉垫打滑,噗通,跌在地上,刺骨的冰水全洒了,一半多浇透了它乌黑的皮毛。 它摔折了腿,撞了额头,眼冒金星,冷得快僵了。眼泪涌出来,就冻住。 朦胧模糊间。 狗儿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个人。 一对和蔼的男女,搂着她,叫,宝儿,宝儿。 女主人怒容满面,鞋尖用力地踢它:起来,狗儿! 爹爹开店,娘刺绣,自食其力,不是生来作奴仆。 男主人说:这么点活都干不好,水都洒了,就会白吃我家的饭! 他们把她当掌上珠,吃的,用的,都先紧着她,从来不必吃残羹剩饭。 如果今天这样生了病,摔了跟头,就有香喷喷的手搂着她,暖烘烘的被子盖着她,不必睡在稻草堆里…… 裹得像个球,被养得白白胖胖的“小姐”,七八岁了,还不会自己穿衣服,在房里叫了起来:狗,狗,给我穿衣服,狗! 她的年纪,比这小姐还要小一两岁…… 不,不,狗儿恍惚地想,人类才有这样漫长的寿命,七八岁了还未长成。 它今年……六个月?七个月大?还是一岁……记不清了,牲畜只要能干活,女主人说,是不必算年纪的。 狗儿还躺在雪地里,看着主人高高的面庞,俯瞰着它。 血迹流过眼睛,视线渐渐模糊。 一个节日。新春,鞭炮,对联,笑脸,新衣。 稚嫩的小手在纸上写下歪扭的大字……夸奖,糖梅子。甜滋滋的。 那对慈爱老实的男女,领着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儿,拜在雕像前。 帷帐,神案,香炉。青烟升起,模糊了泥胎神祗的脸。 人的好衣裳。却长嘴,利齿?一张狗的脸? 人在神前,絮絮恳求。生活,不好过啊。前线,战争的阴云。涨价,吃食的拮据。寥落,店铺的冷清。 人,不好当啊。神,请庇佑,庇佑…… 半垂以显慈悲的眼睛睁开。狗头神从供奉的香案上抬起脸,斜睨着不远处桌上的那个“宝”字,笑着说,好啊…… 那,我来替你们挨这不好过的生活。我来,当人吧。 那,谁来当我呢? …… 意识飘飘荡荡在黑暗中,狗儿躺在大地上,竟然觉得,雪温暖了起来。 她飘啊飘,飘啊飘,飞出了大门,听到了院子里,从被买回来开始就没有歇息过的老牛、瘦驴,干重活时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飞得渐高,听到了左邻右舍里,更高的院墙里,“人”在责备瘸腿的马,本该英武潇洒的马,沉默地低头不语。 飞过许多宅院,听到了一阵又一阵,兔的哭声。柔弱无骨的兔,洁白的皮毛,蜷缩在角落,张皇惊恐地面对着“人”的欺辱。 “狗儿……狗儿……”老牛哞哞地叫,“‘人’在商量了,说要趁你咽气前,卖与灵芝庵的尼姑……不能睡啊……”浑浊的眼睛里淌了一滴泪,像个老者,劝着她。 “狗儿,你爹娘宁可自己被送去灵芝庵里,也要哀求主人留下你。你一定要活着……”瘦驴伏在她身侧,用长出白毛的头去顶她。像一个中年就累花了头发的贫汉,无奈地叹息着。 狗儿终于醒了,第一句话,却是嗫嚅着:“我有名字,我不叫狗儿,我是……我是……我还会、会写……” 怎么也说不口,想不起来。 老牛摇摇头,叹息:“傻狗儿,我们畜生,哪里有名字,哪里有文字?狗爪怎么写人文?” 人如天,人如地,人如神灵,不可冒犯…… 他们有灵觉,有文字,有文明,字写三才,上书天神,内观鬼祖,下书地祇。 野兽则魂魄噩、智识昧,卑贱于荒野,潦草年月。 大门轰然开了。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比丘尼。 男、女主人陪在身侧,谄媚至极地领着那尼姑:“这位师父,您看,我家还有一个,愿为法会献上。” 比丘尼略蹙着眉,上下看了看奄奄一息的狗儿,叹道:“你们倒念旧情,留着它。但成了这样,又要交来。甘霖,要折半了。” “是,是。主要是,女儿喜欢……毛发好看……”他们解释着。 牛、驴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狗儿的身前。 但灰衣尼姑只是伸出手,无视任何阻挡,狗儿的身体就自己飞了起来,小小的绒绒身体窝在了她怀里。 文雅的比丘尼,抚了抚沾水被打焉的皮毛,瞬息,皮毛又干燥起来。 狗儿在她怀里,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舒适、宁静,情不自禁地生出无边依恋。就像,她拼命地、不肯淡忘的,模糊记得,那个抚摸她头发,给她糖吃的妇人。 灰衣尼姑像抱着孩子那样,温柔地抱着这只毛发乌黑的小狗,手是那么轻柔。脸上也笑着。 牛和驴却打了个寒蝉,想要阻拦,被她袖子一挥,却跌在地上。主人家凶恶地拿起鞭子“叫你们多管闲事!” 躲在比丘尼怀里,狗儿因舒适而渐渐睡去,半睡半醒间,听到路边鼎沸的人声。 “你们听说没有……城里,来了一个人!” “谁还不是‘人’?” “人,人,南边来的!女人!” “那又怎么样?城里的猫儿狗儿兔儿鸽儿,还不够多?我们早得了道,又不必再变,要操心,也是黄老三那种至今还是畜生模样的去愁。况且,黄老三只想把它那丑嘴脸换个俊俏书生。” “嘿嘿,那女人,肚子可是,有了。” “什么?”那些声音听说,愈发轰动。 “有人逮到了吗?” “没有……那个大肚子的女人,好像有些凡人的武艺,不好抓……” “没有大肚子,有几个童儿,也不错。城里必定有人还藏了没交出去的……” 议论纷纷里,灰衣比丘尼只要近了,所有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途经之所,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路人退后,皆拜倒,口呼“法师”、“师父”,头也不敢抬。 忽然,那阴云似的灰衣,在一个大腹便便,鼻子隆起夸张,肥耳朵的商人跟前停住了。 商人立时紧张极了,口齿不清:“法、法法师……有、有、有何指、指……教……” “不要紧张。善信,我只是提醒你。”灰衣尼姑和善道:“我看到了,你家里有个才转化的兔儿,ῳ*Ɩ 不大乖顺,悄悄在自己的大腿肉里缝了一张皮纸,上有一些人族的词赋律学知识。所以,它还是‘她’,你可要警醒了。” 商人愣住了,狠狠打了一抖,脸色一会白一会青,感激涕零,当即拜谢:“多谢法师提醒!” 比丘尼遂飘然而去。留下寿阳县城之人,都感慨灵芝庵的慈悲为怀。 人群后,暗处的街巷里,火红毛发一闪而过,毫不吃力地追上那轻柔小步,却倏尔远去的灰衣尼姑。 狗儿难得作了会好梦,被一双手抚了一下,却醒了过来,一张文雅和善的脸,二十来岁的比丘尼,对它说:“到庵中了,好孩子,你受苦了,好好休息一会,下午的大法会上,待你晋升之后,就不再如此痛苦虚弱了。” 尽管叫“庵”,但狗儿抬起头,看到了一座高大恢弘的寺庙。寺院半镶嵌在山体中,高有九层,碧瓦黄墙琉璃砖,飞檐立着合掌的神。 大钟一声又一声,齐诵经佛唱,悠长地,穿过烟云般升腾的旺盛香火,庄严地环绕着宝刹。 每一层敞开的大殿中,均可见无数比丘尼,围着一个大佛像,正盘膝礼赞。在她们四周,似有鲜花从恢弘的大殿上落下,飞天神圣而舞,焚香隐隐,宛若佛国现世。 狗儿看得待了,虔诚地,不自觉地低下了头。被比丘尼抱着,走进了这座宫殿般的寺庙中。 红狐一路跟到了寺庙前,却停住了步伐。 它抬头一看,险些“哕”了出来,赶紧用毛茸茸的细细黑脚摁住了鼻子。 它耳朵尖尖上别的白绒花一样的装饰——一团缩起来的光球,立时就要腾空而起。 红狐——李秀丽立刻按住了跃跃欲动的蒲剑。 现在灭了它们可以,但引不出背后的那个“菩萨”,没法真正破这个洞天。 这个庙里牵引着通向幽世的一根线,那线的尽头,连着的估计就是比丘尼口中的“菩萨”,才是此间洞天的真正主持。它现在还没有真正“降临”。 等他们期待已久的大法会开始时,那东西降临了。才是她真正动手之时。 她用狐狸状态下,对洞天的丝缕堪称洞若观火的眼睛,回看了一眼这个洞天。 在天赋异禀的,狐狸们的眼睛中,这座九层佛寺,是一个巨大血肉团,蠕动着,镶嵌在山体里。每一层都有个大肉瘤,一鼓一鼓,其中端坐着一个闭着眼睛,肌肤铁青,露出獠牙,袒着躯壳,长着尸斑,挂着阴森笑意的鬼童。 每一层的无数比丘尼,环绕着肉瘤,盘膝而坐,对着这些高大的鬼童,礼赞不绝。
第155章 惊魂未定的吕岩回到旅店,就看到了昏迷过去,五花大绑的店主夫妻。 张半武、陈二娘都挎着刀,迎出门来:“贤弟,我们收拾了这对贼公贼婆,敲门叫你,却发现你不在房中,正要出去找你。” 吕岩道:“兄长、嫂子,已经发现这里是黑店,他们拐带儿童了?” “什么?”陈二娘皱眉道:“我们是发现茶水里下了迷药,这对贼公贼婆躲在我们的床底、柜子里,还有兵器闪光,图谋不轨。他们还拐了孩童?孩子在哪里?” “我把那孩子放了,他跑出去,被一个似乎是熟识那孩子的比丘尼带走了……”吕岩急急道:“这些倒罢,寿阳县有古怪,我亲眼看见黎明交替之时,许多百姓出行,但人畜颠倒,站着的牛,被牵着鼻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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