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个小花园,还有好几间卧室,都收拾得整洁舒适,床褥柔软干净,主卧还隔着个小书房,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案桌上还摆好了已经开罐的上好美酒、一五六层的雕漆提篮食盒。 镂花窗外,能看到芭蕉,种得非常好,好得出奇,叶子肥大。春夏大约是映得满窗翠色。 来为他们收拾屋子的婢女,刚刚退出去,个个低垂着头,走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幽灵般地来去。 张白将陶罐往桌上一放,自己则往床上一躺,合衣一滚,破袍在人家崭新的被褥上滚下泥污,顷刻鼾声如雷。 银白小鱼跳了一下,气得直骂他不守信用。说好的要教她洞天的常识吗?一句话还没教,这就躺下睡了?还有,明明是打着“鱼仙”的名头,凭什么他睡大床,自己依然睡陶罐? 她气了一会,忽地,窗外轰隆一声。似闪了一道电。然后,大雨就哗哗地落下来了。 雨中像催眠的摇篮曲,让她困意不断上涌,李秀丽也在陶罐里,浮在水中,慢慢睡着了。 而陶罐正被张白摆在桌案的靠窗边,窗户大开。 啪。窗外传来清脆的响声,李秀丽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声。朦胧间,她看见有一只赤狐,蹲坐在芭蕉叶下避雨。 它四肢纤细,四脚都是黑色,红色的毛被雨淋湿,贴在身上,瘦得可怜。头顶着芭蕉叶,两只碧绿碧绿的眼睛,像磷火,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举起右前肢,竟然向她招了招。 咦?哪里来的狐狸? 她一下子清醒了,一个咕噜坐了起来,正眼去看…… 咦?一条鱼是怎么坐起来的?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低头一看,看到了自己的手。 她变回人了! 就在她惊喜低头,再抬头的一霎,芭蕉树下的狐狸不见了,地上空留了一连串的脚印,没入吴家大宅深处。 有一婢子正怀里用衣服紧紧裹着什么,往院落深处拖,留下一道长痕。 她想去追,一跃而起,噗通,啪地摔在了地上。 疼!恍如一梦。她仍然是一条鱼。 幸好肉身现在够强健,没有摔伤,只是在地上翻腾挣扎。 张白把她捞了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站在她身后,也不知看了多久,等她摔在地上,才拎起鱼儿,丢回陶罐:“你不是骂我,没有教你什么是洞天吗?从让车队进入这个镇子开始,我就在教你了。” 大约都是笑着的张白,此时的神色出奇严肃,对她说:“听,雨中的声音。” 李秀丽侧耳去听。这么大的雨,除了天地间哗哗的雨声,还能听到什么? 她仔细地去辨认,听着,听着,忽然,怔了一下。 雨中,似乎有簌簌地振翅声。连滂沱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禽类振翅的声音。 * 跟着去请鹊仙镇大夫的侍卫,姓孔。 孔侍卫本来是皇城的御林军之一,却跟几个兄弟一起被派出来保护两个阉人,到处转悠,请什么祥瑞。现在还得给阉人当牛做马地去延医问药,受那小黄的支使。他满腹的牢骚,却不敢表露。 一路上,少不得拖拖拉拉,心里想,两个臭阉人,都病死了才好! 但吴家的家丁却不这么想,非常焦急,一路上都催他快点走,好像比孔侍卫还担心“天使”:“马上就下雨,得快点啊!” “淋点雨也没什么大不了。”孔侍卫却还有心去打量这小镇。 他发现,小镇家家户户,都在门侧挂着一块白布。 “你们这有什么丧事?也不对,什么人家死了人,整个镇子都挂白?也没看见白灯笼……” 家丁说:“什么白灯笼?这是我们鹊仙镇的传统。挂白布的人家,就是养狐狸的人家。我们这,家家户户养狐狸。” “啊?”孔侍卫闻言,讶异:“你们这是养狐狸的?” “当然,如果不是我们养狐狸养得远近闻名,哪有鹊仙镇这山林里的繁华?” 孔侍卫说:“那怎么我们进镇以来都没听到狐狸的叫声?” “我们这的狐狸成色可好了,养得可乖了,不敢乱叫的。” “你们卖狐皮?”孔侍卫听到“成色”二字,想,可以给家中的老母带张实惠的好狐皮回去。肯定比京城便宜。 “不卖狐皮。”家丁说:“我们只管养狐狸,卖出去。但买的人想对狐狸做什么,那是他们的事。” 雨丝落得更多在他脸上。本来还想炫耀的家丁一下子住了口,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说:“快走,快走!雨马上就下来了。” 竟然也不管孔侍卫,就自己往一个方向奔去。 眼见他跑得飞快,还需得家丁带路,孔侍卫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叫着:“你等等,等等!” 但一个转弯,追过去就没人了。 大雨也终于下来了。顷刻之间,滂沱。天黯如夜。 水幕茫茫,难辨左右。没想到雨会这么大,孔侍卫只得往一户屋檐下避雨。 不知为什么,这座小镇上,家家户户的屋檐修得凸出一寸,屋舍相邻,这些屋檐连起来,几乎如同窄廊。非常方便躲雨。 在昏暗的大雨中,他咒骂着不知所踪,忽然发疯的家丁。 忽然瞥到,“窄廊”的另一头,拐弯处,有个人正依墙而站,只露半身,怯怯地看着他。 一个女人。 苍白如雪的脸颊,艳红欲滴的唇,眉眼低垂,半掩雨雾中。 她的半边身子还淋在雨里,湿漉漉的,黑发蜿蜒贴在雪肤上,又渐渐地向下,延入一抹沟痕。 雨水顺着丰润洁白的一臂,慢慢、慢慢地滑过肌肤,顺着蔻红的指甲,啪嗒,滴到地上。滴得孔侍卫口干舌燥。 他的眼睛凝在了那截露着的膀子上。 女人着黑衣,半解衣衫,更显得这段膀子到手臂,玉白一般光泽。 她对比鲜明,艳得锐利,却偏怯怯地、楚楚地笑,无声,只是对着他笑。 孔侍卫脑子里在想,恐怕是这镇上哪门子的暗娼,趁雨幕沉沉,出来揽客。京城比这更大胆豪放的也有—— 但人却不由自主,朝着她,一步步走去。 等到走近,果然,女人一舒玉臂,将他紧紧搂住。 慢慢地,从墙后显出了全身。终于抬起了眼。 * 张白沉默站在书房中,没有点灯,静静在昏昏室内里,听着窗外的雨声骤重,以及那扑哧扑哧地扇翼声,也逐渐清晰。 窗户半掩,只有一条缝隙。 门外,有一个甜美的声音响起:“奴是方才来送过酒的小红。老爷说,酒席已经备下,请客人前去赴宴。” “客人,开门呀?” 风雨透窗,侵袭屋内,沾湿衣袖。 张白和李秀丽,却一声没吭。 从他们的视角,透过那缝隙的窗,可以清晰地看到,有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倒吊着,从屋顶垂下,在对着门,张口,唇不动,而从喉咙中发声。 似学人语。 她以白骨质的利爪,抓在飞檐上,扣进砖瓦间。 周身覆盖着墨黑的羽毛,头部也并无所谓人类的青丝,而是从脸部延伸出去的、鸦一般的长羽。 雨水打在这些黑色油滑的羽毛上,顺着翅尖滴落,一点也浸湿不了。 漆黑无瞳的眼,死人一般无神。 它背后,吴家高大的院墙上,落满了这样的东西。 它们骨足,背生黑翅,下半身体为鸟类模样,边缘锋锐的黑羽密密麻麻爬上双乳,脖颈,才戛然而止,露出一张张苍白的女子面容,唇红如血。紧紧盯着这间屋子。 “客人,开门呀?”门外还在叫。 张白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的锈剑,逐渐走到门边,伸手去触门栓—— “张先生!张先生!”忽然,一个尖细的叫声,打断了唤门的女声。 小黄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喊道:“您快来,出事了!” 几乎是他闯入院中的同时,那些人面怪鸟振翅而飞,冲天而去,隐没雨中。 小黄疑惑地扭头看,见到的只有密密的雨帘。 嘎吱一声,门开了。 那位落拓疏狂的张白先生,正拿着锈剑,提着陶罐:“出什么事了?” 银白的鱼儿还竖起来,怪模怪样,像人趴在罐口那样,朝他张望。 怪了,一见到这张先生,这陶罐里的鱼儿,小黄吊着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不少。怪不着是被师父迎上京的高人呢! “孔侍卫昏迷着被人抬回来了。那模样,把他那帮兄弟都吓坏了,个个嚷着说这里有邪祟,非要马上就离开鹊仙镇。但我师父还躺着等药呢!哪里能就走?听说鱼仙灵验,少不得请您和鱼仙走一趟,安安大伙的心,告诉他们,这里没有邪祟,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瞎担心!” 小黄一边说,一边引路:“一群男子汉”他有点嫉妒地撮着牙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非怕神怕鬼!就是,那孔侍卫,看起来急病的样子,真有点骇人……” “咦?张先生,刚刚鱼仙是不是睨了我一眼?” 张白笑着打了个哈哈,二人走到吴家的大堂前,只见那些从御林军里调来的侍卫,人高马大地围成一圈,连吴老爷也战战兢兢地站在那。 而一个人躺在堂上。 小黄移过眼,他刚刚说得过瘾,此时也不敢看,一指:“喏、喏……那、那就是孔侍卫……” 见张白来了,众人一下子散开,地上人就露在了视野里。 李秀丽扒着罐子一看,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是这幅神色。 地上被抬回来的“孔侍卫”,此时哪里还有半点人模样? 他没有穿衣服,却不必担心暴露。因他浑身的毛孔里都在密密地长羽毛,脸部的骨头开始异形,嘴部凸出,脸颊深深凹陷,哪里看着还像个人模样? 倒像只怪鸟。
第035章 遍体生羽,色泽漆黑。头骨变形,脸颊凹陷,嘴部如喙。孔侍卫躺在那的,根本不像人,更接近一大只怪鸟。 可偏偏。人是他们亲手从街上抬回来的。抬回来时,尚且有个囫囵模样,等到了吴家,已经变形成了这样。 护卫们个个是人高马大的壮年男子,面对此情此景,也六神无主。 有的人揪着一个家丁的衣领,怒喝:“明明就是你带着孔兄出去的,也是你来报信,让我们去抬人的,你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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