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晨等到傍晚,天幕暗灰,车轱辘声终于由远及近,盖过了酒楼内喧嚣的声音。 湛云葳捏紧茶杯,心情算不上好,她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成这样,夺宝不成,还得压上全部身家救人。 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囚车来了。” 酒楼一瞬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铁囚车。 不怪他们好奇。 一个豢养阴兵、屠戮王族,颠覆了大半个王城的罪臣,一生何等腥风血雨。千万年后,史书上关于他的记载想必精彩纷呈,更何况是见证他落幕的他们。 湛云葳抿紧了唇,也跟着探出头去。 她看见了一个不管是和梦境中、还是和她记忆里,都全然不同的人。 眼前囚车中的男子,苍白,枯槁,像一粒沉默埋葬于山川的尘埃。 许是怕他逃跑,出于忌惮,二十四个手执长戟的黑甲卫开路,严守着囚车。 囚车中人一身单薄白衣,形销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贴满了禁制符咒。大雪中,他身上绽开的鲜血,如雪中大片红梅。一条缎带蒙住他的双眼,缎带上也是血痕。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湛云葳眸色颤了颤,时隔五年,她沉默良久,才在脑海里轻轻念了一声这魔头的名字。 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越之恒。 原来她从未忘记。 额上被砸伤,流下鲜血时,越之恒的神色始终很平静。 他甚至没有别过头去躲避,任由鲜血染红了蒙眼的白布。 今年冬日分外冷,他身着单薄的囚衣,许是麻木,再感觉不到半分痛。 游街这么久,不断有东西砸在他身上。不管是尖锐的刺石、恶臭的兽果,还是脱下的鞋履,他都无动于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越之恒的冷漠表现激怒了百姓。 人人爱看权臣倒台、猛虎被囚,神明落入尘埃的戏码,他如果表现出半分痛苦还好,偏偏他是如此不在意。 民众激愤,一时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越之恒充耳未闻,总归世间再没有什么他在乎的东西。 百姓们还在骂:“铁石心肠不外如此,我看凌迟都轻。” “别气了,他哪里会在乎,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处刑之时,也没见他现身相救。” “死得好,恶有恶报。” 他闭着眼,呼吸之间寒风入肺。越之恒冷冷想,还有多久,骂够了吗,委实无趣。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百姓的辱骂声终于消失不见。 大雪未停,囚车驶出繁华街道,行至丛林,黑甲卫停下歇息。 如此寒冷的天气,押送犯人既是苦活,也是累活。 黑甲卫尚且如此,更何况囚车中的男子。 有个年纪小的黑甲卫看看越之恒苍白的神色、皲裂的唇,忍不住道:“他看上去快死了,要给他喝口水吗?” 同僚讥笑道:“越大人以前可是彻天府掌司,昔日我们家大人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讨好呢,哪里需要我们施舍一口水。” 他走上前,猛地一拽越之恒身上的链子,如同对待恶犬。 “越大人不妨开口求求咱们,说不准我会心软赏你一口喝的。” 然而囚车中人毫无反应,就算玄铁链再次撕开他的伤痕,他也始终平静,连身子都不曾颤动半分。 黑甲卫不甘,狠狠啐了一口:“呸,还以为自己是彻天府掌司呢,摆什么谱!” 却不得不松开他。 总不能还没到处刑的地方,就生生把人磋磨死了,这不是灵帝的用意。 此人屠尽陛下的皇子,陛下要他受尽屈辱和痛苦才死。 大雪还在下,黑甲卫们都有些疲惫。 湛云葳隐在林间,等待机会。 她发现随着天色越来越黑,黑甲卫们再没把越之恒当回事,有人去如厕,有人吃起灵果,更甚者打起盹来。 领头的将领见部下如此懒散,忍不住蹙眉。 黑甲卫哂笑道:“大人,不会有事的。越家叛众已全部伏诛,他这样的人,难不成还有人劫囚?” 是啊,将领远远看了眼半死不活的男子。 他这样的人,声名狼藉,一身旧疾,谁还会救他? 将领到底是将领,考虑得更多:“你们别忘了,他还有一位前夫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他的前道侣……那位曾名动天下、风华绝代的山主之女。 可是许久不曾有人见过湛小姐,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早已与裴玉京在一起,总归,要说她会来劫囚,别说他们这些黑甲卫不信,连越之恒自己恐怕都不信。 他们谈话声并不大,湛云葳没想到会有人提起自己,她看越之恒,发现越之恒听到自己的名字毫无反应。 她难免再次觉得梦境荒唐。 那爱自己入骨的男子,怎么也无法让她将眼前濒死的越之恒联系起来。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不管再难,她今日都得带他走。 她摸摸身上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有了几分信心。 风雪愈大,几乎迷了人的眼。 许是轻敌,许是她的控灵术这些年又有精进,当湛云葳成功将人带入破庙中时,她也没想到自己做到了。 她喘着气,受了不少伤,可是再看看地上的男子,她的心不免沉了沉。 他实在伤得太重了。 就算明日不处以凌迟,其实他也活不了几日。 她带着他走,这样大的动静,他只在最初铁链断裂,符咒解开身体有过一丝轻颤,此后再无反应。 湛云葳抿着唇靠近他,发现越之恒早已昏迷过去。 冰莲香混着污秽的气息,令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事实上,从相识到如今,已有八年,她第一次见他如此落魄。 月凉如水,大雪模糊了前路,她认命起身,去打了水来给越之恒擦洗和清理伤口。 这样的天气,弄点热水委实不容易。 湛云葳解开他衣裳时,脑子里乱糟糟的。在她眼中,自己从不欠这个人什么,此刻却得像还债一般照顾他。 说来好笑,明明做了三年道侣,这却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身体。 消瘦苍白,满身伤痕。 谈不上好不好看,只觉得骇人。 她清理好了伤口,又解开他蒙眼的缎带,将眼皮上的血污擦去。 在擦他右眼时,越之恒眼睫颤了颤,旋即睁开眼睛。 湛云葳猝不及防对上他一双黑眸,吓了一跳,她抿了抿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而看见他昔日水墨般浅淡的眸,如今蒙上一层阴翳,她才想起来越之恒早已看不见,而她吃了改颜丹,不会被轻易认出来。 那双蒙上阴翳的眼、沉冷,比外面的风雪更甚。 直至此时,她才相信他真的瞎了。 越之恒醒过来,却没阻止她的动作。或许他自己也清楚,而今他已是强弩之末,不管救他的是何人,或是还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哪怕是野兽叼走他,也早已无所谓。 他衣襟敞开,甚至懒得动手阖上。 人若无爱无怖,俨然和行尸走肉无异。 他不在意看见他这幅残败躯体的到底是男子、孩童,还是老妇。 昔日湛云葳被困在他身边时,曾无数次幻想过他落难的模样,藉以让自己开怀。 而今这一日成真了,她却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高兴。 她知道越家所有人都死了,包括越之恒最在乎的哑女,世间恐怕唯一还能令越之恒有反应的,只有生死不知的曲姑娘。 她还剩了些热水,递到他唇边,粗着嗓子道:“张嘴。” 救他这件事实在太过别扭,她实在不好解释自己如今的行为。 这些年来,成婚、敌对、和离,两人间实在没有哪个关系正常,还不如陌生人。 湛云葳心想,至少越之恒认不出她,自己就不必这么尴尬。 她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然而许是他真的渴了,许是人之将死,他什么都不在意。 昔日防她如防贼,此时却张口喝了。 湛云葳松了口气。 破庙的门被她关得严严实实,条件拮据,她只能扯下庙中帷布,为他盖上,又布下结界,为他取暖挡住风雪。不管她做什么,越之恒都不曾看她,也没有半个谢字。 折腾这样一通,湛云葳方有空给自己疗伤。 好在伤得不重,等她处理完,发现越之恒又睡了过去。 她心情复杂,过去做道侣时,他在自己身边永远是浅眠,看来一个陌生人都比自己令他信任。 就这……什么破梦境,还骗她这人爱自己。 不管怎么看,越之恒就算喜欢世间一朵花,一只鸟,或是一块顽石,也绝不可能对自己心动半分吧。 要知道,躺一张床时,他比出家的和尚还清心寡欲。 她想了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带着这么个魔头,前路希望在哪里。 后悔倒是没有多后悔,只是难免烦恼,越之恒醒来之后,没有给自己说一句话,喂他药就吃,喂水就喝,然而他并无多少求生意志,像是活着也行,死了也无所谓。 这样能好起来才怪,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湛云葳有几分头疼,她甚至觉得自己救下来的,不过是一具没了灵魂、冷冰冰的躯体。 数日奔波,本着这人对自己不重要,有问题明日再解决的原则,湛云葳抱着膝盖,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 出乎意料,风雨已经停了,湛云葳慢半拍才回忆起自己昨日做了什么,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低眸,对上地上那人毫无焦距、漆黑的眸时,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她信了那无稽之言,将恶名昭著的前夫救了出来。 越之恒不知醒了多久,他的头微微别到一侧,对着窗外的方向,哪怕什么都看不见,湛云葳却依然有种他与昨夜大雪相融的错觉。 她清了清声音,俨然是粗犷的男嗓:“哪里不舒服?” 她本来是意思意思问一下,做好了越之恒不开口的准备,没想到他嗓音冷淡开口:“如厕。” “……” 片刻后,湛云葳勉力将他扶到屋外,硬着头皮扒他裤子时,从没想到,比生死攸关来得更早的烦恼,是吃喝拉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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