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阻止,甚至想要杀了当年的自己取而代之。 他眸中阴戾,梦境随着他的改变动荡,文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自己做出不同的举动,连梦也维持不住,顷刻就会失去。 一遍又一遍重温当年的残忍,难道就是对他的惩罚么。 少女闷声道:“那这样吧,你泡多久,我离开多久。” 文循冷眼看着她。 “好。” 他泡了一整个冬,足足三个月。 有时候她趴在他窗前,逗他以前豢养的灵鸟。有时候找来画纸,画他的剑匣。 他的身体渐渐转好,经脉不再那么疼,也有能站起来的迹象了。 文循本就不是惫懒之人,他一旦好些,不知从哪一日开始,每日总会去书房坐一会儿。 那时候,秋亦浓总会以他的名义,要一碗甜汤,晃着腿看话本。 文循处理堆积的事务,有时候一抬头,会发现她枕在自己的桌案上,已经睡着了。 旁边是画笔,寥寥几笔没有画完,却依稀能看出是他的轮廓。 他冷下眉眼。 秋亦浓的画并不好,她生在白梨村,并不像秋静姝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的画,往往只是简笔。就算画花、画剑匣,也透着几分憨态可爱。 可她笔下的文循不同。 就算只有浅浅几笔,也能叫人一眼看出是谁。 若非在心中临摹了无数遍,不会有这样的神韵。 他绷着脸去看她。 少女长睫轻颤,嘟哝着遮挡阳光。 文循这一日骤然发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沉浸在失去灵丹的痛苦中。 岁月一片静好,春日不知不觉来临了。 少女在他身侧说梦话。 “洞房都没有……” “我说出去多丢人……” “文循,什么时候……” 他莫名脸热,把她拎起来:“别在我书房睡,回你自己房里睡。” 秋亦浓睡得懵懂,不满道:“我又没惹你。” 文循目光凉凉地看着她,明明在提醒她,也像是提醒自己:“春日到了,我泡了三个月。” 少女红霞般的脸沉下去,哼了一声,倒也守诺:“知道了,走就走。” 当日下午,她就收拾了包袱,愤愤回去白梨村。 按约定,秋亦浓得在白梨村住三个月。 她走后,府上仿佛骤然安静下来,有一日,文循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下意识皱眉:“秋亦浓,小声点。” 可当他抬眸,书房空空荡荡,原本少女的位置上,只有一册话本被吹得翻飞。 他早已习惯的甜汤味道,也变成清冷的书墨香。 文循沉默良久,垂眸继续方才的事。 可她的印记早已无处不在。 记忆中的文循还好,他在春日的心照旧有一道坚冰,冷冷将人拒之门外。 可魑王一日日被困在空荡荡的世界中,仿佛与数十年后重叠。 那人骤然消失在自己生命中,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遍寻不见。 他开始癫狂,一遍又一遍控制着当年的自己去找她。 亦浓……亦浓…… 可是每当他走到府门口,触及外面的阳光,还不及找到她的身影,就看见眼前的世界开始坍塌。 在他目眦欲裂的神色中,一点点碎成飞灰。 文循伸出手,一片空空荡荡。 而渡厄城中的魑王睁开眼,眼前只有熄灭了的捕梦灯。 他坐起身,神色空茫。 这个在渡厄城邪祟乃至魑王眼中,呼风唤雨、森然可怖的存在,在这一刻,脆弱似只剩躯壳。 他坐上王座,满目疮痍。 邪祟又来了,他杀了一些,又吞吃了两只。 始终没人阻止他,没有人敢这样做。 如果说当年失去灵丹的文循,变得敏感多疑。这一年失去秋亦浓的文循,离疯已经不远。 那少女曾不辞艰辛,要修补她的皓月,如今那轮月悄无声息碎在渡厄城中,碎在每一个失去她的日子里。
第85章 番外二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文循想。 作为魑王,他正是修为如日中天的时候。早该离开渡厄城,离开这四十年如一日的贫瘠杀戮之地。 别徘徊。 文循最后一次燃灯,揣着一副冷冰冰的心肠,只为寻找自己不爱秋亦浓的证据。 灯一瞬而明,过往重新在眼前清晰。 那些被淡忘的、被他深埋起来的过往,却不知是谁的真心。 文循第一次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更像了解秋亦浓。 他知道她出生在白梨村,生辰在十月,耳垂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她指给他看:“娘亲和姥姥总说,朱砂小痣长在这里,是天大的福气,一生总能求仁得仁。” 文循嗤之以鼻。 至少,嫁给他从不是什么福气。而秋亦浓不曾得到,她总是在失去。 文循知道她喜欢攒灵石,秋亦浓幼时有娘亲和姥姥要养,她很小就得去村子为人驱邪。 一个小小的女孩,走上数十里路,不辞辛劳,却从不曾以此为苦。 嫁过来之前,她狠狠讹了秋家夫人一笔,以至于很多人在背地里说她贪婪。 可那些被她辛苦攒下来的家底,总是在每个冬天、每个天冷的日子,被秋亦浓拿来买药材,抚慰他这一身沉痾。 文循记得她爱笑。 她喜欢趴在窗前,他的灵鸟摘个果子给她,都能逗得她咯咯直乐。 他恼羞成怒的时候,她跑出老远,再探出头来看他,也能很清晰地看见她眼中的笑意。 秋亦浓这个人活生生,她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过往,她甚至还有个医修邻居。 那人叫齐子骏。 第二年冬,文循能勉强站起来了,才知道自己的药方是秋亦浓从哪找来的。 那男子风尘仆仆,一身青衣,十分俊秀。在大雪中,从白梨村到文府,只为给秋亦浓送来白梨村一些年节的东西。 少女趴在他的床头,比他的灵鸟还聒噪。 “这是娘亲自给我做的冬衣,你看好看么?” 文循习惯了她话多,这两年下来,关系有所缓和,有时候也愿意应她两句:“嗯。” “这是白梨村的糕点,叫做福包,文循,你尝尝。” 秋亦浓不由分说,塞一个在他嘴里。 文循蹙了蹙眉,太甜了。 秋亦浓嗜甜,一尝就知道是她娘给她做的。她长这么大,虽然衣食并不富足,但能看出她娘和姥姥都疼她。 她也是别人心上的珍宝。 “怎么样,好吃吗?” 文循并不喜欢吃甜食,但他咽下去,看见她亮晶晶的眼,没有扫兴:“不错。” 于是她更高兴,继续在小包裹里翻找。 最后翻出一串红珠子,那是用一味叫做“珊瑚子”的药材做的,串在一起亮晶晶,看上去和珊瑚手串无异。 “这一定是齐子骏做的。”她说,“他少时有缘拜了名师,别看他一直在小小的白梨村,我敢保证,天底下没几个医修医术有他好。” 她试图将那串珊瑚珠戴在他腕间。 “能驱邪。” 这回文循冷冰冰地收回手:“不需要。” 秋亦浓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怎么就生气了,当年的文循亦不明白。 第二日,秋亦浓床头出现了一串真正的珊瑚珠。 文循第一次觉得世事可笑,他反覆在回忆中求证,寻找不爱秋亦浓的证据。 却原来那么早就有了答案。 文循知道,穷其一生,他也无法离开渡厄城了,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轮孤零零的血月下。 文循放任自己做了很久的梦。 梦里有时候是冬日,那少女在院子中埋酒,充满希冀:“来年我们挖出来喝。” 她辛辛苦苦忙活了半个月,最后因为没有密封好,酒全坏了。 文循叹了口气,让阿九挖出来,买了酒换回去。 秋亦浓再开坛的时候很惊喜:“原来我这么厉害呀,我酿的酒比铺子里都好喝。” 文循低眸,笑着批阅文书。 有时候他会梦到白梨村,梨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树下是少女和她的娘亲,秋亦浓的娘担忧地摸摸她肚子。 “都六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秋亦浓涨红了脸,哀怨地看文循一眼。 娘亲会错意,沉沉叹口气,那之后,文循在白梨村喝了整整三日的补汤。 文循沉着脸,又不好对长辈发火,把秋亦浓笑得捶床。 这样过一生,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然而命运薄人,总爱残忍视之。做人时如此,做邪祟时依然如此。 文循不知在灯下待了多少个日夜,他身上的邪气变淡,修为锐减,他的府邸被其他魑王进攻那一日,人人都想吞吃他。 那盏灯碎了。 文循望着地上的碎片,血月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看见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是文循,而是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 一室寂静,邪祟们意识到不妙,连魑王都在逃跑。 为什么,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再留给他? 文循不知道自己那晚杀了多少邪祟和魑王。 紫色的血铺满了渡厄城,他没有吞吃一个邪祟,只是将他们全部撕碎。 最后一个活下来的邪祟,躲进了一间宅子。 它举目四顾,发现这是一个许久没人住的宅子,小池塘中的水枯萎,依稀能看见养过锦鲤。 院子中属于男子和女子的衣衫还没收,随着夜风飞舞,仿佛主人匆匆离开,再没回来。 渡厄城从没有这样的宅子,有花、有树。 哪怕如今只剩一地枯枝,满地萧条,也依稀能看出当年此处的温馨,能猜到住在此地的人,花了多少心血,将这些东西养在灵域中,而那魑王也倾心相护。 不知是哪个魑王,生出了不属于一个邪魔的柔软心肠。 小邪祟哆哆嗦嗦,望向门外。 那是渡厄城最恐怖的邪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禄存王。 小邪祟今夜知道众人围剿他,原本凑热闹是为了分一杯羹,可是转眼,众人就被禄存王杀光。 邪祟以为自己再无活路,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在渡厄城最可怕的存在,远远停在宅子外,不敢过来。 文循怔怔望着眼前的宅院许久,大颗大颗紫色的血泪,从他眼中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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