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采霜还等着后话,可他说完这句便止住话头。她忍不住问:“没了?” “没了。” “我弄坏你的书房,不用赔吗?” “那不是我的书房,”在江采霜疑惑不解的眼神中,燕安谨认真纠正道,“那是我们的书房。弄坏了再重新布置就是。” “……哦。”江采霜捧着杯子又喝了口茶,觉得这茶的温度,似乎比方才烫了一点。 喝得人热乎乎的。 天色已晚,燕安谨起身,用火折子点亮烛台。 寝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燃烛的时候,燕安谨主动提及自己这几日的去向,“前几日,悬镜司查到一桩贩卖私盐的买卖,顺藤摸瓜找到了城外藏盐之所,我便带人去查。” “贩卖私盐?”江采霜讶异地瞪大眼睛。 “正是,”燕安谨盖上火折子,搁到桌边,转回身看她,“道长可还记得,俞家绸缎铺的伙计刘全?” “记得。”江采霜点头。 当时那刘全跟着俞金亮去了望天楼,还协助俞金亮将崔兴打晕绑了起来。 因为刘全只是服从主人命令,不算主谋,而且崔兴的伤并不严重,所以就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刘全曾说过,崔兴自称有买卖私盐的门路,骗走了俞家最后的铺子。” 江采霜也记得此事,“对啊,可他当时不是还说,崔兴被人骗了吗?” 燕安谨勾唇浅笑,淡声解释道:“崔兴并未被骗,他的确联络上了赣南盐商,搭起了买卖私盐的门路。只不过他不愿还钱,也不愿让俞金亮进场分一杯羹,所以就骗他说自己这条门路是假的。” “借来的钱不还,还找千般借口,这崔兴实在可恶。” “盐商自称见过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过来买盐,我给他们看了崔兴的画像,经指认,此人就是崔兴。” 江采霜眼睛一亮,“抓到崔兴贩卖私盐的证据,是不是就能重判他了?” 燕安谨颔首,“不错。” “太好了!”江采霜兴奋地一拍手。 之前崔兴为了子嗣戕害俞静衣,按照大晋律法,却并不能严惩他,开封府没几日就把人给放了。 这次,崔兴被抓到贩卖私盐,罪过可就大了。估计整个康平伯府都要受他连累,伯夫人自然也逃不了。 真是恶有恶报,一家子去地府团聚去吧。 “听说道长这几日,已将太舍学子一案查明?”燕安谨长眸含笑,宽袍广袖,姿态潇洒地拱手作揖,“开封府都无处下手的案子,道长几日便破了,在下佩服。” 江采霜面颊微热,略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侧脸,“嗯……是查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让鱼妖给跑了。我让人堵住了溪水的出入口,本来定能将它收服的,谁知道忽然下起了大雨。” 雨雾茫茫,团奴随处皆可藏身,哪还能找得到它的踪迹。 “那鱼妖擅长藏匿,不好对付,怨不得你。” 江采霜遗憾地道:“若是你在就好了,定不会让团奴逃了去。” 虽说她不愿承认这只狐狸比她强,但仅凭她自己的力量,的确难以捉到团奴。 团奴的隐匿之法,实在太过厉害。 燕安谨含笑应下,“在下这段时日不会再出城,愿与道长携手,共将鱼妖捉拿归案。”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道长可否将案中细节,讲与在下听听?” 江采霜清了清嗓子,跟他讲述自己如何找到的邓聪尸体,又如何发觉苏滔与鱼精勾结害人,以及意外听说喜欢佛法的红衣女童…… “那女童神出鬼没,除了经常在放生池边讲佛法的师徒俩,寺院里竟没有一人见过她。如此行径,也只有妖类能做到了。再加上明心寺的小师父说,女童自称有师父,我便隐隐开始怀疑清心庵。” 虽说许多行当都有“师父”一说,但跟人学艺,哪个不得埋头苦学,哪有功夫每天跑到明心寺听佛法? 所以江采霜怀疑,女孩口中的师父,并非将作工匠,也并非杂耍唱戏之类。那么就只剩下佛寺、庵堂这些地方,才会有师父。 佛寺怎会收留女孩?便只剩下庵堂有可能。 江采霜一下子就疑心起了董月娘。 燕安谨听了她的讲述,称赞道:“道长胆大心细,怪不得能这么快就将案情勘破。” 江采霜微微仰起下巴,“那是自然,我可比之前厉害多了。” “在下还有一个疑问。” “你说。” 燕安谨若有所思,“道长方才说,邓聪的尸体是在河边被发现的?” “是啊。” “他整个人泡在水里,还是……” 江采霜摇摇头,“没有,他的上半身没被泡过,被石头卡在了河边。” 这样一来,就说明邓聪的尸体不是被冲上河岸的,而是一直都在那里。 开封府查办此案,找了那么多日,却连一具河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这可不是开封府该有的办案水平。 燕安谨眸光微闪,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扬唇,“道长继续。” 江采霜讲述了自己与团奴在清心庵的打斗,还有后来和董月娘的计划,以及团奴最终逃脱的经过。 “团奴似乎对修道之人,存着很大的敌意。而且,我另有一件事不解。” 燕安谨听完她的讲述,再看她的神情,便猜出几分,“道长对团奴爹娘的死有疑虑?” “没错。”江采霜点头,补充道,“月娘说团奴的父母为人所害。可团奴的隐匿功夫尚且如此厉害,她爹娘的实力肯定更上一层楼。究竟会被何人所害呢?” 可不是人人都能修得出丹火,而且即便有丹火,也不一定能轻松收服如此厉害的鱼精,更何况是两条。 联想到团奴对修道之人的痛恨,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挑唆团奴之人的身份,道长可有眉目了?” “我实在想不到会是谁。起初我怀疑苏滔,可苏滔本人明明是支持新法的,而且他更像听命于鱼精,而不是指挥鱼精那个人。若是太舍中支持旧党的濮子凡等人,他们有的是别的法子,应该不会想到利用董月娘的事,来激起团奴对新党的憎恨。” 太舍学子和董月娘中间可隔着好大一圈呢,除非有人与董月娘是旧识。可这样也说不通,董月娘在清心庵修行,若真私下里与男子相会,流言还不知要传到什么地步。 思来想去,江采霜还是想不到这个人会是谁。 燕安谨思量片刻,“在下倒是有个怀疑。” “谁?” 燕安谨点到为止,“月娘的婢女,吹烟。” 江采霜被他这么一提醒,瞬间醍醐灌顶一般,反应了过来。 既知道月娘与喻文卿的过往,对喻文卿所代表的新党颇为痛恨,又有可能知道团奴的存在的,就只有吹烟了。 庵堂另外两个出家人,对月娘的过去不甚了解,就算见过团奴,也不会想到利用团奴来针对新党学子。 江采霜懊恼,“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她。明明就在我眼前晃悠,我却没想到。” 真是来了一出灯下黑。 越是近在眼前,越是容易忽略。 “道长与吹烟打过交道,心中认定她是好人,自然不会怀疑到她头上。”燕安谨柔声安抚,“那么接下来,道长打算如何做?” “明日送月娘回清心庵的时候,捉拿吹烟。” 入夜,两人抵肩躺在床上。 燕安谨忽然瞥见,江采霜耳下有道细小的伤口。 微凉的指腹触及耳下,江采霜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干什么?” 燕安谨眸光微凝,嗓音低沉,“这里也受伤了?” 江采霜顺着他的手指摸去,似乎是有一道小口子,她无所谓地道:“不疼,我都没注意。” 燕安谨合衣下床,再次取来药膏,指尖沾了些,涂在她耳朵下面。 他穿着宽松的中衣,衣衫略有些凌乱,如瀑的墨发散落,若隐若现地露出胸口冷白的肌肤。 江采霜一偏头,刚好瞧见他的胸口,连劲瘦有力的腰腹也隐约可见。 她脸颊顿时红透,一把将被子掀过头顶,钻进去躲了起来。 “怎么了?”燕安谨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净手上的药膏,随口问。 江采霜蒙着头,声音从被子下面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我要睡了。” 燕安谨何等聪敏,看见她这般反应,再联想到自己方才的姿势,便想明白了她突然害羞的原因。 熄了烛火,寝间陷入黑暗。 江采霜听见身旁安静下来,正想悄悄探出脑袋,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黑暗中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都是在下的错。” 江采霜又缩回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偷听。 “在下以后定会改正。” 江采霜忍不住插话,“改正什么?” 燕安谨煞有介事地开口:“在下以后可不能在道长面前衣冠不整,免得动摇了道长的道心。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江采霜脸上刚褪去的热意,再度卷土重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朝着头顶涌去。 胸腔里,心跳得飞快,宛如擂鼓。 她躲在被子里蒙住头,乌润的眼睛快速眨巴着,不服气地轻哼一声:“别臭美了,就凭你的道行,才动摇不了我。” 燕安谨愉悦低笑,胸腔轻轻震颤,微喘的气息声在夜色中听起来暧昧不清,“道长蒙头睡觉,不觉得闷么?” 江采霜从脸颊到耳朵彻底被染红,被戳穿心事恼羞成怒般,“我乐意!” 她翻了个身,打定主意不理他了。 江采霜忽然想起小虎子曾说,他们狐妖怕水,寻常不会下湖下河的。 她捏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攥得指尖泛白,想问燕安谨,却又莫名不敢问出口。 有心事压在胸口,不仅不让她觉得沉重,反倒觉得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浑身都轻飘飘,软绵绵的。又像是喝醉了梅子酒,脑子晕晕乎乎,胸腔里涨满了蜜一样的甜。 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第二日,江采霜送月娘回了清心庵。 刚回到庵堂,她便命人将吹烟抓了起来。 “为什么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吹烟双手被缚在身后,不服气地挣扎。 江采霜静静道:“因为你就是背后挑唆团奴犯案的那个人。” 吹烟挣扎的动作停下,先是愕然地看向她,随即又回头看向董月娘。 董月娘满眼失望,别开了目光。 吹烟立刻明白,她家姑娘已经知道了她做的事。 “我没做错……”吹烟垂下头,失魂落魄地说道:“我只是在打扫房间的时候,随便说了几句话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团奴的?”江采霜问。 吹烟脸色难看地苦笑,“我听姑娘夜里自言自语,觉得奇怪,便戳开窗户看了一眼。虽然没看到另一个人,但我知道,姑娘一定是在跟谁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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