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疑,那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其他的东西,就像话本里面描述的妖魔鬼怪一样。 于是吹烟就想到了,利用那“人”异乎寻常的能力,来实现报复。 趁着独自在屋中打扫的时候,她添油加醋地诉说喻文卿的罪状,连带他所支持的新党也一并怨上。 那时候团奴就在玉净瓶里休息,将她的话全部听了进去。 团奴年纪小,心思单纯,又对董月娘颇为孺慕依赖,一听这话便恨起了新党,欲除之为董月娘报仇。 “原本我家姑娘在太师府锦衣玉食,却被赶到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荒凉地,甚至还被逼得跳河轻生,差点没命。”吹烟脸色渐渐扭曲,恨得咬牙切齿,“难道我不能恨喻文卿,不能恨那些所谓的新党学子吗?他们自诩胸怀天下,为何不能娶我家姑娘为妻,不是他们将我家姑娘逼上死路的吗?” 嘴上说着胸怀天下,忧国忧民,却差点连累她家姑娘丧命。 难道她家姑娘就不是天下人之一了吗? “吹烟,你糊涂!”董月娘痛心不已,“本就是我们强权相逼,逼得他走投无路,撞柱而死,他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当初投河,也并非因为他。” 吹烟偏激地辩解:“可是以您的出身家世,相貌品行,又不是配不上他!他喻文卿一介穷苦书生,有什么资格拒婚?” “你何时变得这样是非不分了?难道出身便能决定一切吗?我出身太师府,便生来比他高贵吗?”董月娘本就因当初那件事愧疚不已,听吹烟如此说,更觉胸中郁愤。 便是因为所谓的出身,所谓的荣华权势,她才被逼着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多说无益。 吹烟心中早已恨意深种,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小虎子将吹烟押了下去。 董月娘眼中泪光闪动,扶着桌案,徐徐坐了下来。 江采霜给她递了一方帕子,试探着问道:“当初,你为何会和喻文卿……” 董月娘分明不是心思邪佞之人,为何会选择陷害喻文卿呢? 董月娘低头,语气浸满了心酸无奈,“我父亲决定的事,向来无人可以更改。既然他选中我来对付新党,我哪有抗拒的余地。而且我那时,并不知道他要陷害的人是喻文卿。若是早知是他……” 若是早知道是他,董月娘宁死也不会去。 去岁七夕那夜,父亲宴请一众学子,其中就有喻文卿。 喻文卿被人刻意灌醉,父亲叫来她,命她前去侍奉。 她自然不愿这般折辱自身,更不愿陷害无辜,可父亲怎会在意她的想法?父亲便是家里独断专横的一座大山,董太师一个冰凉彻骨的眼神,便足以压得她和母亲抬不起头,遑论反抗。 纵然月娘万般不愿,却不得不顾及母亲。若是惹了父亲不快,母亲往后在府上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江采霜难以理解,“可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吗?他为何要这样对你?” 哪有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冷漠,简直就是把女儿当成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能利用的时候,便利用女儿拉拢良才,借此巩固自己的权势。不能利用了,便打发到庵堂自生自灭。 根本不管女儿的死活。 董月娘笑意微嘲,“我家中……共有十二个姐妹。父亲儿女众多,在我小的时候,他甚至记不得我的名字。” 只是因为长大了,她的才貌颇为出众,有了可以利用的价值,父亲才愿意看她一眼。 在父亲眼里,所有的妻妾子女加在一起,恐怕都比不上他内心的权欲。 起身要走的时候,江采霜想起一件事,“我在你房中发现的书信,是你写给谁的?” 那位“元水”究竟是谁? 董月娘心绪起伏地闭上了眼,避而不答。 从清心庵离开,江采霜走在林荫下,依稀能听见远方传来的禅音。 或许对于董月娘来说,独自在这僻静之处修行,都比被困在后院,随时都有可能被父亲送给旁人献媚来得好。 若是团奴没有被撺掇着害人就好了,她们师徒隐世而居,也算悠闲自在。 来到山下,江采霜远远就看到等在路边的燕安谨。 她弯唇一笑,欢快朝他跑去,“久等了。” 走到集市上,江采霜好奇地问:“今日怎么这般热闹?” 之前她来长庆街的时候,没见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 燕安谨浅笑着为她解惑,“今日中元节,也是佛教的盂兰盆节。正午时候,佛寺会在寺里办斋会,道场,许多人都来明心寺供奉父母。” 江采霜这才想起,今天七月十五,恰逢七月半,是佛道两家的大日子,自然比寻常节庆热闹。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上次吃过明心寺的素斋,味道很是不错,不如我们去那里吃斋?” “好。” 走进明心寺,江采霜不由感叹:“往来的香客都多了许多呢。” 之前来明心寺的时候,几乎看不到其他香客,今日倒是人潮如涌,香火鼎盛。 江采霜跪坐在蒲团上,给大雄宝殿供奉的五方佛上香。 寺院禅音阵阵,佛香袅袅,让人的心境不自觉静下来。 江采霜闭上眼,虔诚地双手合十,脑海中浮现出明静小师父对她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邓聪曾在大雄宝殿内静跪良久,像是在为什么事而苦恼,迟迟下不定决心。 邓聪还问过明静,五方佛怒化五大明王的事迹。 五方佛,五大明王……五个人。 江采霜霍然睁开双眼,何文乐,周康,邓聪,还有另外两位学子,刚好是五个人。 哥哥说过,他们五人住得近,政见相和,时常一起议论朝堂弊病,百姓苦楚,并为此痛心疾首。 若真如她所想的那样,说不定并非是苏滔将何文乐五人骗出来,而是…… 却没想到苏滔与鱼精勾结,将他们变成了鱼精腹中食。 燕安谨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低声问:“道长可是想起了什么?” 江采霜眉飞色舞,语气都透着激动,“我想到苏滔是怎么把何文乐他们‘骗’出来的了。” “哦?”燕安谨洗耳恭听。 江采霜从蒲团上起身,手舞足蹈地向他解释自己的猜测。 燕安谨看向大殿上的五尊佛像,抿出一抹浅笑,赞道:“道长聪敏,在下佩服。” 在功德箱捐了些香火钱,他们在小师父的指引下,去往后面的膳堂斋房。 路过和尚们居住的寮房,江采霜随口道:“怎么没听到余及的读书声?他今日不读书么?” 之前从僧舍旁边走过,远远就能听到嘈乱的读书声。 今日寺院人来人往,余及难道开了窍,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扰民,所以闭口不读了? 小和尚合掌,“施主有所不知,那位借宿在我们寺院读书的施主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江采霜讶异。 不是说他怎么赶都赶不走吗,居然会主动离开。 “听师兄们说,他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连续几日都不能入睡。昨夜大雨瓢泼,那位施主更是心神不宁,难以入睡,今日一大早便离开了。” 江采霜点点头,“原来如此。” 前几日余及看过邓聪的尸体,不仅看过,还一下子跌倒摔了上去,估计就是因此才把他吓成这样。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膳堂。 与上次的空荡不同,这次膳堂已经人满为患,不剩多少空位。 江采霜和燕安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一坐下,江采霜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从清心庵离开的时候,月娘同我说,团奴很有可能会去一个地方。” “何处?” “鱼骨庙。”江采霜解释道,“月娘说,团奴的爹娘被道士所害,死去之后,骸骨还被用来搭成了庙宇。她怀疑团奴昨日拿的鱼骨,便是她爹娘的骨骸。只要找到这座庙,便有机会知晓团奴的下落。” 骸骨中蕴藏着极为庞大的妖力,团奴吸收了骨中的妖力,所以才在短短几日内,实力提升了一大截。 “道长说得有道理。”燕安谨赞许,“可知道这座庙在什么地方?” 江采霜摇头,“月娘只知道有这个地方,并不知道位置。” “先吃饭,待会儿我派人去查。” “嗯。要是害死团奴爹娘的道士也在那附近,恐怕不好对付,我们要多加小心才是。” 怪不得团奴对她的敌意那么重,当初七夕文会,那么多人里,团奴第一个挑中下手的就是她。 想来是因为感知到她身上的灵力,得知她为修道之人,所以把父母的仇恨也算到了她头上。 从寺里出来,燕安谨吩咐守在附近的悬镜司使,去查附近有没有一个叫“鱼骨庙”的地方。 下属领命而去。 街市间车来人往,摩肩接踵。孩童扯着大人的衣裳,笑闹着要去勾栏瓦肆里看《目连救母》。 中元节这日,瓦肆里唱得最多的就是这场戏。 “你今日有空么?不然我们也去看戏?”江采霜对《目连救母》有所耳闻,但还从未看过这场戏,当即有些心痒。 “有空。”燕安谨弯唇,“走吧。” 再过两条闹市街,便到了勾栏瓦肆。 江采霜还是头一次来汴京城的瓦子,里面大大小小数十座勾栏,杂耍、戏法、皮影、蹴鞠、说书、唱戏、舞刀剑……凡是能想到的品类应有尽有,看得她眼睛都直了,“我以前从没来过这么大的瓦市。” “进去瞧瞧。”人潮拥挤,燕安谨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好多人啊。”江采霜光顾着看热闹了,另一只手指向一个个摊位,“有卖小吃的,还有卖剪纸,面人,糖画的,好多摊位。” 摊主们被锣鼓声吸引,也不管生意,踩在石头上,仰着脖子看勾栏上的戏目。有人来买杂货,头也不回地挥手,就把客人给打发了。 瓦舍包揽了吃喝玩乐,连街角一小片地方都被表演喷火、碎大石的戏班子占住,吆喝声如浪如潮,看得人眼花缭乱。光是把整个瓦舍逛下来,都要废好大的功夫。 “这里待会儿就要演《目连救母》,我们在这里看吧。”江采霜看到一家勾栏挂出来的“招子”,上面写着接下来要演的戏目,正是江采霜想看的。 这家勾栏前面围满了人,应该是演得出挑的那类。 江采霜怀里抱着一大堆零嘴吃食,站在人群中,仰首等着看戏。 不一会儿,这场戏便在敲锣打鼓声中,拉开了序幕。 《目连救母》源自《佛说盂兰盆经》,讲的是佛陀弟子目连尊者,于七月十五这日建盂兰盆会,供养十方僧众,从而救亡母出地狱的故事。 目连的拳拳孝心看得台下许多人潸然泪下,江采霜的眼睛也不由得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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