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饭是在你们自己家吃的,还是在你爹这里吃的?”陈县令又问。 余孝生作为余家老大,头几年成亲的时候,便跟王氏女另立门户,搬了出去。 他们自己家离这里倒是不远,就几条小路的事儿。 “在俺们自己家吃的。” “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吃的饭?” 王氏女流着泪点头,“是啊,一家人哪还吃两家饭。” 陈县令叹了一声,“不对啊,一家三口吃的都是同样的饭,怎么偏偏小的出了事?” 就算中毒,也该是一家人一起中毒才对。 这时,下属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县令大人,余老头从上午就呕吐不止,会不会……” 没准是这爷孙俩同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呢。 “我去看看。”陈县令领着人进去,刚进屋,就忍不住狠狠拧起眉,掩住了口鼻。 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差点让他也当场吐出来。 陈县令连忙回身禀报道:“二位先在院中稍候吧,容下官进去问问情况。” “也好。” 陈县令拿帕子捂住口鼻,进了屋。 一进去就看那老余头枯树皮似的脸摊在床上,眼珠子浑浊,张着嘴,不停往外流出褐色涎水。 瘦硬的身体躺在木板床上,连腿都伸不直了,俨然已是油尽灯枯,没多少活头了。 倒是他家余三娘,尽心尽力地在一旁伺候,拿抹布拭去秽物,在水盆里清洗,也不嫌自家亲爹脏臭。 “余三娘,你爹的饭食,一直是你在张罗吧?”陈县令忍着喉咙翻涌,强自镇定地问道。 余三娘木讷地抬头看过来,一时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官兵喝道:“县令大人问你话呢!还不赶紧回答!” 余三娘手里的抹布“啪”一下掉进了水盆,慌忙跪地,“我、我爹的饭食,是我在操持。”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都吃了些什么?不管多的少的,务必分毫不差地说出来!” 余三娘膝盖跪在黄土地上,仓皇惧怕地低下头,肩膀抖如筛糠。 她的女儿不知何时从外面走进来,依赖地靠住她的胳膊。 余三娘摸着女儿的小手,一颗心这才找到了落处,“早上喝的面片汤,晌午我去酒楼帮工,还没来得及给我爹和哥哥做饭。” “你二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三娘低着头,枯黄的发丝垂在脸庞,“昨天。” “你今天煮的面片汤,你二哥也喝了?” 余三娘怯懦地点点头,习惯性想要抚摸女儿的头发,又嫌自己手掌脏,抬到半空又落了下去。 “我跟阿宝儿也喝了。” 陈县令一扬头,身后官兵立马很有眼色地去了黑黢黢的厨屋。 厨房低矮,有一半大梁还在风雨中塌了下来。灶台被柴火熏得黝黑,水缸附近的地上湿漉漉的,没收拾干净的黑灰就泡在水里,泥泞脏乱。 官兵掀开锅盖看了眼,很快回来,“大人,厨房里还剩大半锅面片汤。” “待会儿让人过来检查检查。” “是。” “县令,咱们先出去吧,这屋里的味道实在是……老余头两个儿子都嫌他臭,不愿意进来呢。” 陈县令也觉得这屋里的味道让人待不下去,正要转身离开,不知怎的,视线落到了那个据说脑子不太好的小姑娘身上。 阿宝儿眼神仿佛蒙上一层雾,水涔涔的,眼珠子黑亮,但就是不清醒。 不过她娘倒是不嫌她傻,把她收拾得体面齐整,还扎了花辫子,半点看不出是个傻儿。 陈县令迈步往外走,刚走出堂屋,便忍不住深呼吸。 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 陈县令一抬手,指着余家两兄弟所在的东屋,“去问问余及,早上是不是吃的面片汤。” 院子没多少步数,官兵没一会儿就回来回话:“余家老二说是。” 这么看来,余三娘没说谎,他们四个人早上喝的就是面片汤。既然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兴许就是老人身体不行,所以才呕吐不止。 陈县令刚才在酸臭的堂屋被闷得久了,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待会儿去余老大家里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吃食。” 村民揣着手站在屋门口,冲余老大余孝生喊:“县令大人说要去你家呢,去帮你找找啥带毒。” 余孝生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去我家干什么?怀疑我们害自己孩子不成?我们一家三口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我儿好端端的咋会没命?今天我让福保来北边送东西,保不齐是老二三娘给他喂了什么毒药!” 他所说的北边便是余家老宅。 余孝生一家三口住在南边。 “你让福保来送东西?送什么东西?”陈县令敏锐地问道。 余孝生眼神躲闪,“就是来送两个窝窝,看看北边还缺什么,我再让孩子他娘来送点。” 堂屋陈旧的木桌上,摆着两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应该就是余孝生所说的,让福保送来的。 陈县令道:“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家福保是怎么死的,就让官兵去你家看一看,查一查。” 余孝生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媳妇王氏女哭天抢地:“去看吧,不然福保走得也不安生。” 余孝生狠狠瞪了她一眼。 陈县令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余孝生家里。 余家老宅安静下来,三娘端着水盆,把脏臭的水倒到院角。 她洗干净手,见桌上有两个窝窝头,便想拿去灶上热一热,够一家人勉勉强强吃一顿的。 可她刚拿起窝窝头,阿宝儿便抬手拍了过去,把窝窝头给拍到了地上。 “阿宝儿?”余三娘大惊,“谁教你浪费粮食的?” 余三娘赶紧把窝窝头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沾的灰,看上去还能吃。 走在去余老大家的路上,陈县令闲聊着介绍道:“说起来也怪,咱们祥符县最近这几年,生下来的痴儿越来越多。就跟余家那个小丫头似的,一天天像瓦子里卖的磨喝乐,呆愣愣的,不爱说话。” “这家有一个痴傻的,”陈县令指着路上路过的家宅,“这家更惨,兄弟姊妹三个都是傻的,还有这家……” 这明显不合常理。 江采霜对此事上了心,“可有同族通婚的?” “咱们这边虽说余、刘两家人口多,但也有不少外乡人,正好结为亲家。就算同姓成亲,也是隔得远的旁族,大体上近族通婚的不多。” “那就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痴儿呢?”江采霜不禁怀疑。 她在路边看到一对痴傻的小孩,衣裳破破烂烂脏得发黑,污物都结成块了。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脏黑,头发乱蓬打结,还咬着黑乎乎的手指。 江采霜正说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可还没等靠近,两个孩子便转身就跑。 “哎——” 江采霜看着他们一溜烟跑走,拐进巷子里找不见了。 陈县令陪着笑道:“小孩怕生,您别见怪。” 说话间,已经来到余老大家门口,村里的门都不上锁,用力一推,并开的门扇便打开了。 家里被王氏女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子有片菜地,刚瞧着是刚翻过土,还没下种。锄头木锨靠墙竖着,树枝上挂了绳,晾着几件短打衣裳。 官兵直奔厨屋,搜查了一番,连地窖都没放过,搜罗出来一筐的豆面菜蔬。 “带一点去县衙,请人分别鉴别。” “是。” 陈县令正欲领着众人回去,刚一张口,便被燕安谨抬手制止。 顺着视线看去,才发现那位姑娘正弯着腰,仔细查看桌上的几只破碗。 众人连忙噤声,安安静静地守在一旁。 碗里盛着一块咸菜疙瘩,还有的碗里放了些调料,看上去都没有问题。江采霜用银针挑起一点,仔细检查过,都是寻常的调料,没掺进去什么。 她直起腰,瞥见一旁的大锅,掀开木头锅盖,里面空空如也。 不过,锅底隐约泛起的油星,还是让她眼神一凝。 江采霜指向锅底,“这里没有肉,也没有猪油,哪来的油星?” 圆弧形的锅底,聚着几滴没倒干的汤水,水珠表面泛着油星。 “您真是好眼力,方才那么多官兵都没发现这里有油星。”陈县令佩服称赞道,“村民日子穷苦,难得吃上一回肉,这余老大锅里怎么会有油星?” 光是有油星也就罢了,村里人难得吃一回肉,肉汤也要留下来再吃几顿的。 这余老大家里倒好,竟把锅洗刷得干干净净,一点没留下。 “这油星太少了,根本检查不出什么。”江采霜用银针探了探,贴在锅上的油滴,连针尖都没不过。 陈县令应承道:“回头我再让人去盘问盘问,余老大心里估计是藏着事。” 天色擦黑,众人便先赶回了县衙。 衙门上的大夫仵作忙活了大半夜,确信余老大家里和余家老宅的吃食都没问题。 厅堂内烛火通明,陈县令面露疲态,“就只剩余老大家锅底的油星十分可疑了,明日我便让人去问,二位守了大半夜,先回去休息吧。” 燕安谨二人起身告辞,陈县令忙起身相送。 送到安排好的住处,却发觉两人被分到了不同的院子。 江采霜困得眼皮子打架,由婢女领着,先进屋休息了。 倒是燕安谨,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县令一眼。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陈县令心里咯噔一下,战战兢兢地道。 “下去吧。” “是、是。”陈县令额头冷汗直冒,怀着疑虑退下。 第二日清早,江采霜刚起床便听说,从开封府调来的吴仵作已经到了地方,跟着官兵去了余家老宅。 等她和燕安谨用过早膳,吴仵作背着木箱回来了。 吴仵作恭谨地停在几步之外,“见过世子殿下,夫人。” 陈县令陪在吴仵作身边,听见这声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姑娘竟是世子夫人。人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俩,他倒好,居然自作聪明地把他们的住处给分开了。 他久居京郊,消息闭塞,从前听惯了燕世子不近女色的传闻,还没听说过他娶亲的消息,所以便没将两人安排在一处。 陈县令当即冷汗岑岑,惶惶然不知如何是好。 “验尸结果怎么样了?”江采霜连忙问。 吴仵作不卑不亢地禀报:“暂且查明,尸体死于河豚之毒。死亡时辰约莫是昨日未时到申时之间,更具体的需要剖验之后才能得知。” 陈县令叹气道:“村里人信奉死者为大,不可能同意剖验。” 就连刚才仵作要验尸,都被一群人要死要活地拦着,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说服他们,将尸体大致检查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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