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猜测的流言和偏见的目光已经将我周围的世界搅动得不得安生,让我无地自容,又身不由己,同时还不得不在人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忙碌而自得的样子以慰心事。 ——这就是我从前一直向往的,籍籍无名的自由。原来真正自由的空气粗粝又野蛮,并非想象中那般柔软单纯,平和快活。夜里的鸟叫总是吵得我睡不好,书案上的木刺会刺伤我的手,下雨时雨水会顺着窗子漏进屋子里来,不够平坦的小路会让我摔跤,爬不完的山路阶梯总是让我歇了又歇,上课时还得抱着笨重的课本或琴来来回回,更别提食堂的饭菜难吃得令人难以下咽……而身边的同学们,他们不再仰视我,也不需要忌惮尊重我,便开始在无休止的相互竞逐中将我视为威胁和异己,一旦找到我的弱点就借机欺压驱逐。而那些刻薄的言语就是他们最趁手的武器…… 我请了病假,一连躲了三天。 而与此同时,不知怎么,琴廊里发生的事还是闹开了。经过学监大人的盘查追问,第三天下午,一封牵连了我的姓名的,出自聂英子的悔过书就出现在了藏书楼外的公示墙上。而我刚收到朋友的报信聂英子就再次找上了门。帮我报信的朋友们一个个脸色发白,不知所措,虽然抱歉,但还是趁机低着头逃了出去。 “你这个小人,自己做错了事竟还敢告我的状!”他和林秀以及剩下的那些伙伴站在屋子里,把我团团围住。 我可以不用怕他,只要深呼吸,专心地将自己从情景中暂时抽离出来,站在高处,远处,哪怕躲起来,只要不伤及根本,引发心疾,身体上相当程度的疼痛都变得可以容忍。 艰难地学会和自己这颗残缺的心脏和平共处的这些年,我早习惯了用情绪的变化来衡量所有得失和利害关系。比起身体上的遭遇,心情的起伏:大喜大怒,大惊大惧更为致命。所以比起委曲求全,避免冲突,逃过那可能的几个巴掌,对我来说不为对方的威慑而感到恐惧,不为他的欺凌而感到羞辱,不为任何变故而感到失控更是至关重要。 这时一个淡定如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一让,让一让。”看清那个熟悉的声音果真来自那张熟悉的脸,这根正待绷紧的弦蓦地一松,被强撑出来的硬气也顿时泄了一地,让人立刻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那人众目睽睽之下拨开人群走了进来,站在了我旁边。聂英子费解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姓葛,名喓喓,是一年甲所弟子。”转头帮我擦了擦脸上正不住落下的眼泪,“玉错的事就是我的事。请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哼,你知道我是谁吗?” 葛喓喓:“我非要知道吗?” 聂英子愣了一下:“那好,你挺有胆子的嘛,那之后洒扫书斋庭院的事就交给你了。葛喓喓是吧,我每天都会来检查一次,如果打扫得不过关,可就等着瞧了。”——除了那篇悔过书,他还被罚洒扫书斋庭院十日。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来的。 喓喓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他也没想到眼前的魔女坏得如此表面又如此拙劣。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在他这儿吃够了苦头。“这种无礼的要求恕我不能答应?” “你说什么?”聂英子难以置信地道。 “我说我不答应。还是来点痛快的吧。这屋子里逼仄,不好伸展,我们还是出去动手吧。”喓喓转头看了我一眼,安慰地抓住我的手腕轻轻往身后带了一下,就要把这群人往外赶。手刚碰到聂英子,就迎来了对方的第一个巴掌—— 喓喓伸手一挡,反手就还了对方一巴掌。喓喓的动作看起来轻飘飘的,但聂英子已经被这一巴掌打翻在地,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身后的林秀和另一个同伴迎上来,也轻轻松松就被喓喓拿脚一勾就推倒了。剩下的人自顾不暇,早逃到了门外,扒着门惊慌失措地看着门内的动静。喓喓蹲下,揪起聂英子的衣襟:“听说你打了我们小玉十个巴掌?”聂英子没说话,另一个女孩子答道:“没有,是三个,只打了他三下。” “三下啊。十倍奉还那就是三十下,我刚才还了你一下,还差多少下来着?——你过来。要么,你给他二十九下,要么我亲自动手,你们三个一人十下,你们自己选。” 林秀趁着喓喓说话爬起来就要往外逃,却被喓喓轻而易举捉了回来:“那就从你开始好了。”说罢就一连给了林秀三个巴掌。 “喓喓。”我出声制止道。 喓喓看了我一眼,脸上怒气未消。又踢了踢聂英子:“聂小姐,我可认得你的脸了。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轻饶。都滚吧。” 一听这话,三人赶紧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地跑掉了。 聂英子三人一走,外头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喓喓拉着我坐下:“你没事吧?”一面胡乱用自己的袖子给我擦脸。 已经吃了药,但眼泪还是不停往外冒:“你怎么会在这里?” 葛喓喓站住脚:“母亲安排我来的。”又道:“你不是不想让我来吗?当初母亲让你带一个人一起来书院,你不肯。若非如此,我早就出面收拾他们了。” 我哭哭啼啼地:“我怎么知道这书院这么可怕……要不是你今天出现了,我就待不下去了。这书院里一个好人都没有。” 喓喓被逗乐了,又道:“还有那些坏人,你说了我替你出气。” “你也会被罚的。” “你知道的,我出手要是不想被发现,就没人能发现。” 一听这话,我默默在心里列起了名单。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吧,以后有你在,应该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说完只一把抱住他:“喓喓,你怎么才来啊……” 喓喓是刚开学就来的,不同于让大司乐凭着荐书分配学所,他是考进了一年甲所。我们很快就搬到了一起。这期间他打听出了消息,原来聂英子和我过不去是因为听说了林秀的一面之词,误以为近来书院里流传着的他和他哥哥聂宽不伦之恋的传闻是因我而起。——这才是他口中那个和聂宽相关的“传闻”,一个我压根听都没听到过的堪称荒谬至极的传闻。不过,都没人听过,这也能叫传闻吗? 鼓起勇气重新回到了教室时,三天不见,江小凝也终于恢复了更体面的冷漠。午课结束后却被他追出来:“我收到母亲的信了。信里提到了你的名字。” 听了这话,心骤然一紧,雍祝夫人提到了我的名字,哪个名字?我强作镇定地看着他:“那又怎样?” 江小凝:“你从来没说过你认识我母亲,也没说过我母亲让我照顾你。” “是我不敢劳烦江公子。” “母亲还说你这儿有我的信呢?” “……信我会拿给你的。” 江小凝一脸严肃:“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 “不瞒着又能怎样?就不会被你戏弄羞辱了吗?难道你会看到雍祝夫人的面子上放过一马?” “没错,我会。” “可我不稀罕。”我不想看到这张漂亮却不近人情的脸,转头就加快了脚步往食堂的方向去。走了一阵,刚松一口气,江小凝又追了上来:“所以,那些流言不会是你放出去的吧?你是不是看了母亲的信,全都知道了,才会任由那种说法传得无人不知。” “你在说什么,什么说法?” 江小凝:“我们之间的婚约。” 我:“这种鬼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母亲信里就是这样说的,莫非你还不知道?” 我站住脚,转头捕捉到了江小凝一个满意的笑。“你什么意思?” 江小凝故作正经地抄着双手:“我母亲似乎认准了你是江家未来的少夫人,所以嘱咐我在书院里务必要好好照顾你。” 我:“你胡说,这绝不可能。” 江小凝敛了笑,忽然皱起眉头:“真不可能吗?” 我:“绝不可能。” 江小凝没说话,只不满而探究地盯着我,眉头越皱越深了。“你讨厌我吗?” “没错,非常讨厌。你该不会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讨厌别人的份儿吧。” 江小凝愣了一下,忽然一笑:“那就好,反正我也讨厌你,这下就扯平了。” “……随你怎么说。” ---- 葛喓喓,葛(多音字,姓氏念ge,三声),喓喓(yao,一声,喓喓草虫。)
第六章 藏书楼(上) 大概是出于报复,江小凝收到了我手里这封雍祝夫人的信后,转头就轻描淡写地宣告众人,我是雍祝夫人为他挑选的未婚妻,并极其顺手地拿我做挡箭牌拒了一桩接着一桩的告白。 于是一觉睡醒,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坐实了江小凝未婚妻的身份。江家未来少夫人的名号轻而易举就取代了我原来的姓名被传得举校皆知。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们当着我的面对我指点议论,眼睛里多少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各个教室里还开始传播一种自创的咒术请愿书,请愿书上公开指责我的诡计多端,用心险恶,以及各种不堪与江家公子作配的缺点,并以此希望能在大家的共同签名许愿下得到命运的公正对待,把我赶出书院,最好顺便变成一个表里如一的丑八怪…… 江小凝对自己的恶作剧尤其满意,明明看见我在门口被人取笑称呼小凝夫人,只岿然不动,笑吟吟地迎睇我回到位子上坐好。 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小凝:“我母亲让我好好照顾你啊,不这样怎么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啊?” 他的话一个字都不值得相信。 ……在风暴的漩涡中颠簸着,被周遭的言辞眼神裹挟着,被之前的朋友排挤遗弃,落得孤伶伶一人,幸而我也还有喓喓。 他的出现让我心里突然踏实了不少。我们之间维持多年,坚不可摧的情谊成了我的倚仗,把我来到书院后遭受的所有喜与悲——不管是弃我而去的朋友们,还是那些喜欢拿我开玩笑的男同学,又或是江小凝大张旗鼓的敌意,苏玧微薄的善意,全都变成了眼前一拨就散的浮云。 原来,只要学会了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对那些神情视而不见,就能延续着当初学宫里的境遇,一个人躲着觅鸟逗虫,听风观云,尽情享受彼泽山这一番极为广阔丰盈的天地。 也只有如此,不再急着和人打交道,去适应顺从,委曲求全,费尽心思地说些自己都不太懂的话,迎合着摆笑脸;也不再畏首畏尾,小心翼翼,东躲西藏,为他人的议论和流言所苦;才能让人找到深藏在书院喧闹的表象之下的那一丝平静与安宁,并从中发现了被外界的浮华扭曲了的这座书院的真正面孔。 真正的书院,它是沉默幽静,偏安一隅的琴廊;风声不息、包罗山海的观海崖;刀削万仞、飞藤连索的绝壁;是四周摩天挺立的古木绝岭,脚下饱经风霜的一砖一瓦,振聋发聩的暮鼓晨钟,铭刻岁月的浩瀚星辰。那书斋学所竟靠着千仞峭壁,临着万丈悬崖,那东苑外的槐树竟将枝子够了大半在屋顶,那琴廊的竹丛,屋檐上的瓦松,地砖里的青苔,还有头顶的碧空如洗,拂面而来的苍莽清风,伏首在彼泽山脚下,被包揽于眼底的延绵千山……这一景一物都是我看不尽,也想不出的气派。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69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