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风灌满了那一扇旧色珠帘,滴滴答答地响着,绣球灯笼暗下去,似泅进了一场墨雨里。 宴享张开手掌,小心护着那一簇微弱的光源。 呼啦。 烛光熄灭。 他手指扎进指骨里,脸色染上了苍白与惊惶,勉强冲她笑笑,“公主不必担心,如今奴婢势可倾国,再也不是那小荒村里那个落魄小子,多的是人等着自荐枕席呢。” 阴萝喔了一声,翻身睡去。 宴享面无表情盯着她那露出外面的一颗头颅,颈子细细,他伸手一揽,全在掌中。 只要这么掐下去,再套上一个细囊锁魂阵,这位傲慢、任性、不屑信徒爱意的天边神女,就能被他永远留在这一座曼荼罗罪朝里。这里的一切天罗地网,人心险恶,都是他为她而设。 但最终宴享指头擦过去,只是替她盖了盖被褥。 半夜,阴萝被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闹醒,她转身一看,远处的晾发架子竖着一扇隔溪渔舟的屏风,璎珞绣球灯笼被放到一旁,淡淡柔和的光晕涂染开来,那人提着袍衣,坐在窄方瓶口上,如同芙蓉倒折,跌进尘泥。 她呼吸一紧。 “……谁?!” 宴享察觉殿内气流的变化,摔下裙袍,疾步出了屏风,生怕他的公主夜里遭袭。 然而他的公主半坐在软床上,神情震惊错愕。 轰——!!! 她看见了!!! 霎时,他顿感无地自容,她一定是见了他那扭扭捏捏的解手的姿态,他也知道,那很不像个男人样子。 他本来就是不阴不阳,不是男人。 难堪,崩溃,又有些委屈。 宴享几乎是抖着那一条也很不像男人的嗓子,双颊涌起了血玉的光泽,发出了少女般尖甜的哭声。 “……别,求您,别看,别看。” 他想给她看的,该是自己权倾仙朝,掌控二十八仙道台的模样,他登上高位,势焰可畏,人人怕他,敬他,他再也不是那个需要等着神女垂怜的穷苦男孩,他可以请她吃龙肝凤髓,山珍海味。 可还是难堪啊,难堪到这般难以收拾的境地。 只恨当时年少,神女惊鸿,让他这地里的小泥鳅儿,竟然生出了登天的妄念。 经年之后,累累成伤。 他匣中没有三尺剑,不是那仗剑天涯的意气风发的剑客,可以一剑斩仙,给她看浮光跃金。他也不是那窗竹摇曳下彻夜苦读的书生,可以一朝金銮殿,文气显圣天下,给她跨马游街,冠上簪花。 宴享无措挡着脸,指尖溢出晶莹又痛恨的泪光。 “求您,别看奴……” 我走了很远的路,也曾被踩碎脊梁与傲骨。 可我真正站到你面前时,我已被打断了尊严,只是一个盛世艳饰的死太监而已。
第100章 第三个火葬场 “哭什么呀?没骨气!你个孬货!不就是解个手吗什么好哭的!” 阴萝跳下热床, 粗暴擦着他的眼泪。 祖宗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是我!是我大惊小怪!怪祖宗太奶奶没有见识!” 神洲里当然是没有太监,而阴萝作为登真王女的那一世,权势盛烈, 哪有小太监敢当她的面解手, 怕不是得被她掀了头盖骨去做骨片首饰。 “您不介意?” 这条残蛇这会儿倒是被阴萝擦得热烘烘的, 皮肉都不带分离贴着她,贪婪又期望。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祖宗翻顶一个白眼,“别说是人族, 天底下奇珍异兽各有各的怪癖, 吃喝拉撒都不是同样的姿势,牙豚还用俩鼻孔喝水呢, 你这点儿算什么呀?还有, 你长着这般高,头就不要再拧个半圆贴在我心上了,怪恶心的!” 阴萝推了推, 他顺势如蛇蜕滑皮一般, 滑到她的脚边,双手再拱出一个圈儿, 抱住她的腿肚,摆明是要变本加厉,痴缠着她天荒地老了。 蛇蛇:“……” 阴萝狠狠踢他, 他抱得更紧, 她强行走动, 他就拽着她的腿, 被她拖行一路, 仿佛缀了一根黑紫色的大尾巴,柔软而无骨。 宴享还给自己的行为盖了一个无害的解释, “公主,这叫小猫撒娇。” “放你蛇屁呢,分明占我便宜!” 宴享闷笑一声。 好呢,还是那个跋扈公主,还是那个娇蛮帝姬,她这张嘴就骂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没有半分收敛。 他抱她腿,仰着看他的神女,“那奴婢也能爱你?” “……” 蛇蛇:烦死啦烦死啦! 这小贱人最爱挑她心软的时候! “你就不能找个对食吗?!” 阴萝甩了甩腿,仍旧没甩开,宴享可怜兮兮道,“她们都不敢骂奴婢,手也没劲儿,连扇脸都不会,没劲儿。” 蛇蛇:“……” 她有一万句脏话顶在喉咙里,但阴萝转念一笑,骂他岂不是在奖赏他?! 呸!想得美!浪费她珍贵的蛇泡唾沫! 翌日,阴萝扎着脑袋醒过来,宴享端坐在一面海兽葡萄镜前,手持木梳,慢条斯理梳理着那一头长及脚踝的黑发,颇有男妻梳妆打扮的闲情逸致,他脚下还趴着一头白嫩嫩、臂膀生着黑纹的小当康,时不时叼一盒胭脂,或是纱冠,殷勤得让阴萝揉了两遍眼。 牙豚瞅见阴萝醒来,嗷嗷俩嗓子。 娘!瞧咱美人爹!多讨人喜爱啊! 蛇蛇:? 阴萝又揉了揉耳朵,怎么一夜之间,她的红烧肘子突然跟她的神识连上了?! 宴享摸着牙豚,很好,没白吃他的仙藻。 他一双巧手飞快束发,天鹅黑绒烟墩帽遮住前额,金蟒珠玉点缀其中,煌煌富丽而色荤极浓,一双含情眼百转千回地瞧着她,他也没让其他小太监来服侍她,亲手亲为地替她洗漱穿戴,还不忘像妻子一般嘱咐她。 “长生宫那位病了,昨夜一道诏令,急诏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八皇子回穹灵顶,二十八仙道台也蠢蠢欲动呢,您身处风波中心,可一定要万般小心,吃的,穿的,玩的,不要随便接受。” 蛇蛇不高兴,仍由着他环着腰链。 “姑奶奶像是那种谁给一点吃的,就跟谁走的家伙吗?我哥不缺我这一口吃的。” 宴享知道哥哥是她的逆鳞,也顺着缕毛。 阴萝则是若有所思,“病了?咱们这父皇,病得可真是及时。” 阴萝可太知道这些当权者的权衡手段了。 “这是想要窝里斗呢。” 见她快压不住了,就想借着其他皇子来收拾她,教蛇蛇学一个乖儿。儿子的性命算得了什么?什么都不如那屁股下的位子重要。 说到底,没了李燕嫣,揭开《皇兄们哥哥都爱我》这一层争宠遮羞布,这所谓的仙朝,实际上是一个天然血腥的屠宰场,仙皇李谋作为庄家,冷眼看着场中胜者为主,败者任凭宰割。 长生宫外,众皇子听候传达。 “哒哒哒!” 身后是一阵响声。 众皇子目光一转。 嚯! 四只蹄子的! 他们顿时心里有数。 果然从那四只蹄子下来的,正是他们多日未见的妹妹,她披戴的是老七的旧衣,紫桐暗花奔鹿的刀袖,佩着一根松鹿漫饮江水的腰链,由于守孝,她额前紧紧束着一条白纨。 阴萝甚至没有术法的遮掩,也不穿束胸,明眼人都看得女子身份,但无人敢揭穿。 五印法天坛城的圣火煌煌,带来的阴影却笼罩着整座穹灵顶,如今是人人自危,惧怕这位一夜烧光了詹事府、 御史祠、金明台等禁地的“七皇子”。他们回来的时候,几乎是满城飘白,差点以为误入一座鬼城。 但也有好消息。 李二李圣乐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七弟最近很是威风哪,不过七弟是否听闻,在我仙朝之外,有一国名为怀真,又有一女绣球招亲,竟然招了一个乞丐夫君,那小姐呀,很是仁慈,帮助那乞丐夫君伺候公婆,友爱姐弟,手洗亵衣,无微不至,堪称当代贤妻典范。” “据说这位贤妻死心塌地,供着她那夫君,赚取万金,入道登仙,夫妻情比金坚,传为佳话。” 小八噗噗嗤笑,稚嫩的嗓音藏着祸心,“二哥,你快别瞒着咱们的小七哥了,那贤妻可是参卫神女,继承慈悲道的新圣女,她被那小乞丐儿一箭穿心——” 他恶狠狠抓着手里的豆馅包儿,捏成一滩血红。 “杀妻证道啦!” 六界三次观潮已经分出了半个胜负。 人洲被魔洲压制,鬼洲被佛洲普渡,只剩下他们妖洲与神洲,尚且处在最后争位的阶段。 虽然神洲枢机的李氏玄武女一剑飞仙,涤荡万妖,又爱当爹,他们不当儿子就是一剑飞来,头颅直落,导致众妖魔闻龟而色变。 可谁让神洲拖后腿的也多呢? 不枉费他们的先辈们,靠着过人的美色,锲而不舍,代代洗脑了参卫伯都虎脉的神女,将一头头凶虎圈养成下崽的母虎。 历代神女在铸建至高神台时,都不会动私情,她们才能保持神念唯一性。 但这些被他们妖魔勾动了私情的神女却不一样,她们动情而生欲,欲后而妄念,妄念而坠尘,于是为了祈求他们这些妖魔夫君的宠爱,也会像凡间女子一样,来了癸水,长出玉宫,再为他们孕育血脉。 ——神女下凡救世,更以爱救人,自古以来都是他们妖魔两界所设的骗局! 纵然有郑阴萝横空出世,可她时日太短,片刻之间也很难扭转根深蒂固的救赎之念,让他们得以钻了空子。 四周的目光或是恶意或是幸灾乐祸。 而被众妖魔包围的蛇宫小帝姬扬眉一拜日月,她之前在法天坛城为了替孪生兄长求情,磕破了额头,结疤之后凝成一枚肉红观音痣,配上她那含圆澈亮的瞳子,空悬几分小观音的慈悲神性。 “没关系喔。” 这观音小痣的软甜语气令人发毛。 “既然神女落凡不能避免,把你们永远留在这里,人数相抵,也是一样的呢。” 蛇姬还勾了勾小八手里的豆沙,在他的奶腮旁写了一枚祭纹,天真邪恶恣意。 在小天坛学院,她别的没多学,专门钻研怎么将妖魔鬼的血气化为己用。 “你更要小心喔,神女最爱吃魔种,越嫩的软肠越好吃,我不介意让你们极皇宫,再丧一场白头!” 小八缩了缩颈子。 “宣诸皇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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