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俯腰,红唇微勾,吐出一道幽魅的蓝火。 “哧。” 那三支炉中香,瞬息熄灭,余下的白色残烟袅袅升起。 “那今夜,本君偏要一手遮天,送我佛,升天。” 整座大殿的灯盏,油火,烛光,也在刹那之际,归于无边无际的寂静与幽暗,殿内的纯白窗纸缓缓长出了一片阴影,异形的,似狐又似魅,它飞快游走,吞噬,壮大,可怖,贪婪置身于杀戮之中。 血腥冲天而起。 子时过半,容雪诗还未走出大殿,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薰着浓香的红衣,他拿着一方丝帕,轻柔擦拭着指尖,将最后的痕迹气息抹去,又将得来的渡天衣录折了折,藏到袖里。 他遍观全身之后,又取出那一串妖铃,轻轻挂上腰。 离开之前,这位艳绝万界的永劫圣君还回过眸,红绮如花,潋滟生辉,对着他们笑着道,“诸君今夜辛苦,酬金都已经放在约定之处,以及,今夜之事——” 他轻轻点着唇心,做了个保密的姿势,“……嘘!” 容雪诗优雅荡了荡袖,拂过腰间的一束妖铃,确认是万无一失了,再轻轻推开那一扇殿门。 “哗棱。” 他率先听见的,是殿檐下的占风铎的轻响,紧接着就是暴雨如注,密雪纷飞,冷凉的鲜气儿直穿胸肺。 “这么大的雨雪,路不好走了。” 容雪诗指尖又摩挲着下眼尾的桃心,直到它热烘烘,给他一丝暖意,“蛇宝要等急了,得快些回去。” 他腕骨一甩,就旋开了那把诗集红伞,很快就挑出了一篇关于相思,相见欢喜,但惜红衣,美狐狸的唇角也微微一翘,撑着红伞,摇着尾巴,轻快地踏出了佛殿。 他身形一动,眼前的水雾也倏然散开。 “——啪。” 在殿外的庭院,铺落了乌泱泱的影,长龙一般蜿蜒到西揽菩萨顶的山脚下。 红衣,蛇灯,黑棺,九龙抬。 容雪诗指骨发白抓着伞柄,他还记得她说的那一句。 “棺呢,我要九龙抬喔,最威风的那种呢,大家都来,穿得喜庆点呀,红衣是最好看的啦,都不许给人家哭丧着脸,多晦气的呀——” 不,不会的,明明还有时间,明明他都找到了渡天衣录! 为首的是兵魔神郑夙,他的肌肤泛着淡淡的阴白色,那一身婚服似的红衣束了直腰,更显得他冰冷漠然。 而在他之后,是空洞寂然的帝师圣祖张悬素。 祂似乎还没从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恍惚得近乎失魂,那一双雪足步步踏来,是踏在那荆棘交缠的青绿梅枝上。 尖枝深深扎了进去,将那绿萼白花染得淋漓血红。 度厄的剑道小掌君今日封了剑,他额心束着为师哥守的孝带,脖颈则是系着小师嫂的孝带,长长的,雪白的,在暴雨冰雪里翩飞,他比前两位更加狼狈不堪,走几步就摔到棺旁,又踉跄爬起来,跌跌撞撞追着这游龙般盛大的诸天葬仪。 原道大母魔碑感到了一种极其浓烈的不安,尤其是那妖狐的身影定在了门槛,它忍不住探看一眼,原地震惊。 九龙抬棺! 诸天红衣! 兵魔神的黑睫凝着雪水,掀开之际碎光凄艳,他容色平静到了极致。 “容雪诗,她说,要过来见你,现在她来了,就在这里,你不来见一见她吗?” 妖狐的脸色渐渐变得涔白,他喉头急促滑动几下,手脚轻轻抖着,颤着,“兄长,不会的,还没到……分明还没到……” 郑夙淡唇枯寂,发出的声音也像哑蝉,“是,她本没到的,但她成了天,她承担了这诸天的轮回,她的轮回为什么会提前,你刚弑了这整座佛宫,不会是最清楚的吗?” 轰然! “……我?……是我?” 妖狐全身都剧烈地一震,不敢置信看向他,错愕,惊恐,无边无际的心悸涌上,他眼前阵阵发昏发暗,那双眼在诸天红衣之前,仿佛也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帷幕。 他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脆弱得如同一块泡过水的豆腐,刚一迈步,就摔到在门槛上。 红伞失了掌持,被风雪吹得很远。 “呕……啊……呕……” 那股极致懊恼的,后悔的,甚至是无能挽救的恶心感,又一次冲裂了妖狐的五脏六腑,妖狐趴在门槛上,他疯狂抠挠着脖子,胸前那一片被他抓得血肉模糊,森然地露出胸骨。 “是我?……是我?!是我!!!” 容雪诗边挠着心,边蹬着腿,狰狞抽搐着,那一束红衣蜿蜒着血迹,从高高的佛殿门槛——佛陀的肩膀,滚落下来。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狐狸拖着虚软的双腿,朝前艰难爬着,绝望地哀求,“郑却祸,兄长,兄长,你,你骗我是不是?!” 他分明都屏蔽了轮回六道,还炼到了自己的诗集红伞上,怎么还会算到她的头上? “兄长,兄长,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要害蛇宝,我是要救她,对,救她!”他慌忙翻出了那一卷渡天衣录,然而血迹泅染,早就变得模糊不清,他又惊又怕,连忙擦拭,却是越擦越脏。 容雪诗愈发语无伦次,“不是的,兄长,它,它真的是渡天衣!” “锵——!!!” 苦鹊蓝的剑光凛冽掠过,从上至下,贯穿了妖狐的肩骨,他痛得狐耳颤栗,渗出一小股稠血,背后又是大片大片血花盛开,凋零,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息,连呼吸里都是浓郁的剑腥味。 黎危潮冷冰冰地扯唇,“兄长,同这些妖魔有什么可讲道理的?他们所谓的爱,不过是蒙骗世人的遮羞布!他分明就是借着阿萝想成全自己的圣功!” 那献祭同心蛊的魔种也许是例外,但这妖狐,狡猾多变,又有累累的前事,怎么可能就因为几百年的情爱就坠入情海? 黎危潮难掩刻骨的恨意,猫瞳戾气横生,“兄长!让我杀了他!杀了他!他该死!!!” 郑夙却道,“天没让他死,你是要让他们同葬一棺吗?” 黎危潮僵住,又紧紧抿唇。 妖狐却是被这种反复的宿命折磨疯了,他竟笑出声来,痛意钻心刻骨。 “……哈……哈……只差一点……又是只差一点……哈哈!我该死!我该死啊!!!” “蛇宝……蛇宝……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都在骗我!!!” 容雪诗的粉白指爪变得血红,漆黑,几乎是刨着一路的地石,拖着发软抽搐的身躯,艰难爬到了那一座黑棺前。 他撑起了腰,颤抖着推开棺盖。 不会的,你不会的……是不是? 容雪诗刚一挪开,就被一张青面獠牙大面具唬了一跳,那上边还贴了张小红纸,歪歪扭扭的笔迹,像是小蛇游走。 那字竟写着: 被我吓着了吧嘻嘻。 后头还用拇指摁出一颗胖嘟嘟的小桃心。 ……玩儿我?! 容雪诗那一颗骤然从半空中摔碎的心再度活了回来,砰砰直跳,特别热烈,但妖狐趴在她的棺椁旁,却忍不住哭得更狠了,胸腔都紧得挤成一块,他眼中带泪,又用狐狸尾巴狠狠擦了擦眼,这才笑骂着她。 “小坏东西!竟敢戏弄老祖宗!得修个双龙出洞才能原谅你!” 容雪诗伸手就要摘掉她那一张面具,可手指触碰到那冰白的耳,一股寂灭轮回的息流钻进了他的脉搏。 什么?! 妖狐猛地一震,瞳心再度裂开无尽的恐惧。 这次他的声音也跟郑夙一样,都嘶哑得发不出声。 “啊……呃……呃……嗬嗬……” 他沉重地喘气,硬是抠了抠喉咙,只抠出几块絮状的血肉,他又越过棺木抱起了她,整个人全是茫然无措的,连整张脸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头都不知道,他抱着她的脸,紧紧抱着,溺水般摁在胸怀里,等到喉咙那一块尖刺吞没。 他艰涩发出了第一声,“……救……救救她……” 可谁又能救得了天? 是他!是他坏了她的轮回道! 妖狐僵了半天,仿佛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将人放下来,又从黑棺爬了下来。 容雪诗拖着猩红残血躯,双肘蹭地,匍匐着,重新爬回了那大雄宝殿,他哆嗦着手脚,点香,点蜡烛,点长明灯,点尽一切可照明之物,将整座佛殿照得煌煌灿灿,如同白昼灯会。 容雪诗维持不住人身,又露出了狐狸的真身,它拱握着双爪,在佛前砰砰磕着头,撕心裂肺地哭。 “我错了!我佛!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是我!是我太贪太不懂得珍惜!求求您,把她还我,把我意中人,还我,我替她去死!去赎罪!去万重炼狱!您把她,还给我啊——” 狐狸呕着猩血,尖啸之际,发出娇嫩又恐怖的婴儿哭泣声。 “我佛……我心,我未来,我的一切,您都拿走……您把她,把我的蛇宝……还给我!!!” “我再不求了!再不求了——!!!” 滴答。 它额心落了一滴清凉。 妖狐喜出望外,以为是某种真意,可当妖狐抬头一看,那释迦金身上悬挂着死去的佛陀与观音,那淌落的,正是一滴贯穿了心脉的血,在他迷途知返之前,这万里慈悲的佛国红莲香华早就开败。 是他亲手掐灭的。 所以他本世代的意中人死在了这染血佛殿前,死在他近在咫尺的手边,他们再无日后。 而他竟救不得。 “哈哈……哈哈……我活该,容雪诗,你活该……” 是他活该!他本不该从幽冥间世代回来,他没有摘到与我长欢花,就该死在那里!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狐狸发狠且癫狂,又一次推翻这满殿的宝华,香器,珠衣,莲花幡,那几座琉璃长明灯被它的尾巴扫荡,咣当砸在地上,烈烈的灯油烧起了一段经幡,眼看就要延绵成一场惊天大火,狐狸又是纵身一扑,将那破碎的琉璃,赤红的佛火,都揽到自己的胸前,烧得双爪与胸前焦黑一片。 它将这碎琉璃狠狠嵌入自己的胸膛,从手肘到额头,连同那一条高傲自负的狐狸血尾,都跪伏在地。 狐狸喃喃道。 “我不求了,什么都不求了,佛……您把她……还我……” “只要,只要她能回来,我愿皈依您,我永远,都皈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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