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头绝望的斗兽,握住她的双肩,强迫她同自己对视。 在原晴之的记忆中,虞梦惊从未如此狼狈过。 散落的长发像墨一样泼洒在混乱的肩头,镜片寸寸碎裂,脸上出现的血痕划开了又愈合,唯有那双红眸粲然如火,仿佛长夜中永燃不熄的灯烛。 “整整五百年,我等了你五百年。” 他弯腰抵着她额心,好似情人呢喃低语:“原来……在你的眼中,我只是个戏中人吗?” “你只是想将这出戏演绎得更加精彩,看我为你神魂颠倒,爱若疯魔吗?” 然后对观众说,看啊,高贵的庆神,被一介凡人玩弄得如此可笑。 “在你眼里,虞梦惊的一生,只是薄薄一纸,随便两三下就可以翻完的戏文吗?!告诉我啊!” 即使贵为神明,在说到这句话的结尾时,仍旧仍不住抬高了语调,声嘶力竭。 声音在空寂的祭坛炸响,刹那穿越空间的壁垒,冲出戏台。 ——那是发觉自己被命运玩笑愚弄的不甘怒吼。 死寂。不论是戏内,还是戏外。 谁也没有料到,也不可能想得到,虞梦惊真的打破了这第四面墙。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明眼里的光芒愈发暗淡,如同烛火飘摇。 终于,他失去了所有表情,用指腹摩挲原晴之的嘴唇,冷冷开口:“如果明知是戏内人,你又何必来招惹我。”何必将他从那血海分尸中救下,拽着他从无间地狱走到温暖人间。 那颗长成苍天大树的种子疯狂扭曲着,分裂成无数根藤蔓,绝望又痛楚地想要将她缠绕,搅紧,密不透风。 疯到一定程度,虞梦惊反而冷静下来。 他是诡艳华美的画皮,内里遮掩着森然腐烂的白骨;她是戏外人,容颜一折一变。 即便她是戏外人又如何?庆神一样可以用神血缔结契约,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多喂一些,在灵魂上缔结联系也不无可能。只要能结成因果线,她往后就不要想逃离自己身边。 既然招惹了,就得做好被囚困的准备。 更何况他还是个只知掠夺的邪神。 “……没有。” 啜泣的声音终于响起。 “没有故意招惹你。” 面前的少女默默地摇头:“……抱歉。” 虞梦惊静止住了。 他的手背落下温热的液体。紧接着,越变越多,被雨水冲淡。 眼泪从原晴之的脸颊上滚落。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直击灵魂的逼问中无动于衷。 这一刻,严梨不再是严梨,她在虚假的戏中,变回了真正的自己。 “抱歉……是我对不起你。”原晴之一遍遍重复着,杏眼通红。 即使深知言语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已然说不出更多。 虞梦惊听着,只想发出讥笑。 可人痛苦到极点,就连牵动嘴角都做不到,只能僵立。 啊。所以,她还是想离开自己。 这个认知冷漠又混杂着滚烫的温度,化作世间最锋利的刀,剖开他的骨血,搅碎内里神魂。 于分尸中面不改色,还有心情带着微笑的庆神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如此钻心的痛楚。自内而外,好似九天之中震下无数道紫光惊雷,将他完完整整磨碎,然后磨碎了又重组。或许也比不上亿万分之一。 虞梦惊想要不管不顾,罔顾无视她的意愿,强行将人留下。让那双明亮独特的眼睛只能看着他,从白昼到黄昏,永远永远。他可以把她锁在这里,囚禁起来,为什么非要照顾她的情绪,了解她的意愿,尊重她的感受。 毕竟先招惹他的人是她,而巫女本来就该和神在一起,不是吗? 可手背的触感那么轻,又那么重,一滴就能击溃疯狂扭曲的树。 从少女眼泪开始,从少女眼泪结束。 于是,他的坚不可摧,他的深沉阴郁,他的疯狂暴虐,不顾一切,全部败在了那灼热的眼泪里。 溃不成军。 “……你走吧。” 什么? 这一刻,不仅仅是原晴之惊愕的抬眸,就连已经同样绝望的戏外观众也不敢置信。 他们看向那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改口。 明明不管是原晴之,还是戏外人,此时此刻都已束手无策,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 后者松开一直缠绕在少女腰间的手,面无表情地开口。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像粗糙的石头磨过砂砾,淌下黏稠疼痛的血,最终只挤出这一个字,“走。” 虞梦惊终于认输了。 见原晴之还没有动作,庆神一拂袖。 刹那间,漫天的花海席卷而起,将呆愣在原地的少女猛地推了出去,飞出数十米远。 虞梦惊撇过头,侧脸如同冰封般冷漠。 “走,走啊!” 背对着她的人低声咆哮,闻见自己喉咙深处翻涌震荡的血腥味,从胸口蔓到唇齿,一滴一滴落到前襟。 戏曲恰巧奏起走到终章的尾乐。 原晴之方才如梦初醒,义无反顾地朝着通往上方的长廊跑去。 少女穿着神婚的大红色嫁衣,美丽的绸带在身后晃荡,跑得踉跄又急促。 她知道,那是回家的路。 不知何时,虞梦惊又悄然转回了头,凝视着这道背影。 那么骄傲的一个神明,在此时此刻竟也开始向可能根本并不存在的诸天神佛祈祷,希望她能回一次头。 哪怕只有一次,只能说明着,她对他有情。 ——然而,然而。 望着那片火红的嫁衣彻底消失在苍穹的尽头,良久,庆神自嘲地弯了弯唇。 男人孑然一身,站立在燃烧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烛火里,那是神为巫女点燃的灯。 疲惫地挥手,好像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于是灯盏熄灭,万物沉寂。一切都同没有遇见她那样,时间漫长,安静孤寂。 神可以让世人俯首称臣。 却留不住一个人。 她再次像流沙一样,被他从指缝里亲手放走了。
第72章 人们等在戏外, 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原晴之踉踉跄跄跑过廊桥,从顶楼跑到下方的大厅。不知不觉,那些横贯在甬道里的铁栅栏全部不见了, 变成一条能够一眼望到底的康庄大道。 纸傀们乌压压跪了满路,愣是没有一个敢抬头。 它们就这样静默地,仍由少女从中间跑过, 冲进地牢。 “小梨!”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戴茜重新燃起希望, 手脚并用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往前去握那栏杆, 发现上面的锁早已被打开, 于是忙不迭跑出来。 “走!” 两人所到之处,没有阻拦,如过无人之境。 直到离开那黑暗不见天日的地牢,走出摘星楼,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夜晚凉风, 顶着头顶漫天繁星, 戴茜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真的逃出来了。 望着前方急着找路的背影, 戴茜嘴唇嗫嚅。她想问原晴之怎么逃离了虞梦惊的魔爪,但几度张嘴,看到对方脸上的泪痕时又默默闭合。 不管怎么说, 那一定是一个十分漫长, 十分悲伤的故事。 “严青哥!”两人拐过拐角, 看见了正在街角等待的人。 后者一脸激动。 原来在他们离开不久后,霍星岩就醒了。他猜到了他们要去闯摘星楼救出严梨, 心急如焚, 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愣是推着自己来到摘星楼前, 于没想到正好同她们撞到一起,于是三个人成功汇合。 “来,都把手给我!” 在出戏之前,戴茜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夜空中,她看见摘星楼顶端站着一个人影。 伴随着逐渐走向沉吟的丝竹管乐,一切都凝固变色,化为熟悉的色块。 而那红色的一点也逐渐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他们成功出戏了。 确定自己脚下站着的是属于现实的戏台后,戴茜深吸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当即脱了力,栽倒在地上。一时间,台下的医疗团队们连忙呼叫增援,又是出动担架又是拿来生理盐水,在台上忙成一团。 这次入戏太过惊险,出戏也足够猝不及防,没人有心思鼓掌叫好。短短十几秒的时间里,人们迅速包围在三位出戏人员身边,给眼神茫然,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霍星岩讲解目前的情况;给戴茜挂上吊针,安抚她大起大落的情绪;给原晴之嘘寒问暖。 元项明也第一时间翻上戏台。 “师妹……” “我没事。”原晴之勉强笑笑。 她脸上的神情过于苍白,像是被人沾了油墨刻意绘画的面具,一触即碎。 毕竟是天生戏骨,对出戏这事接受良好,没有沉溺于戏中的表现。 原晴之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蓦然摸到手腕上缠绕的红线,当即一愣。 那是颗再熟悉不过的玲珑骰子。 她顿住,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它怎么会就在我的手腕上?!” 明明在戏内几度寻找,几乎将地皮都翻遍,愣是没能找到这颗骰子。若非如此,最后这第三折戏也不会费尽心思,以至于走到那样惨烈的地步。 “这个事,恐怕我知道。” 望见原晴之手上的玲珑骰子,元项明眼眸微沉。 他方才恰巧和程月华聊过这个内容,对师妹的唤醒道具为什么消失不见有所推测。如今看着玲珑骰子跟随原晴之的出戏同时出现,无疑是验证了他的想法。 “什么?” “因为……它本身就是戏内的东西,在戏内这个时间点,它已经被带到了戏外。” 见原晴之还是一脸似懂非懂的样子,元项明叹了口气:“师妹,关于这件事,恐怕我没法和你说太多。若是你实在想知道,可以回梨园问问林妈。” “嗯,好。”见状,原晴之不再追问。 即使理智上清楚这背后肯定有一个她不曾知晓的大故事,但现如今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去想或者去问。 两人再度沉默下来。 望着远处忙碌的戏台,原晴之低声道:“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啊?” 守在一旁的贾文宇愣了一下:“原小姐,您现在就要回去?等等,是回梨园吗?” “嗯。三位名角都成功救出来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也不需要我了吧。” 一句反问,要贾文宇哑口无言:“不,我的意思是,明天就是戏祭大典了,您难道不打算留下来,看我们封印《夜行记》吗?” “不了。”原晴之挥挥手,眉宇染着化不开的疲惫:“封印仪式是你们的专业范围,我也就帮帮入戏救人的忙。名角们既然已经就位,不如就按照原定的计划来吧,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成功拯救世界的,加油。” “啊,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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