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进山,信号就时有时无的,像飘着的风、能不能兜到随运气。 起初,阳光还是挺好的,刺得她眼睛发花,想戴墨镜遮光,但没开多久,天就阴了,再然后,雨哗哗地下来了。 这儿下雨也有意思,像洗车,车玻璃上水痕横七交八,就没止歇过,但天还是透亮的,下雨的同时,远山升起云海,奶白色的雾气团团滚滚,在暗绿浅葱的植被间游歇。 肖芥子注意到,时不时的,她总能看到“司岗里”这个名字,在路牌上,路边矗立的笨重石头上,还有偶尔掠过、顶着大牛角的房舍上。 这应该是当地的土语吧。 雨下得大,路上基本不见人,但折进又一条路道时,雨突然变小了:不是真小,而是两旁的桫椤树长得特别好,宽大的羽状叶片层层交叠,仿佛张开的伞盖,稀释了雨势。 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正抖抖索索避雨,看见有车来,兴奋之至,一边大力扬着手、一边颠颠跑近。 肖芥子心中一动,车速放缓。 她原本是不想载人的,但远看这人的服饰,黑红相间的对襟上衣和肥大短裤,脚踩一双拖鞋,脑袋上还顶个斗笠,很像当地人——这是少数民族地区,她想要找一座地图上没有的山,能结识当地人,多少会有点用。 然而看清之后,她不觉失望。 这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镜,眼睛滴溜溜的,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斗笠上被雨浸过、亮得反光,脸上带讨好的笑——能不讨好吗,显然在求搭车——肩上挎着个大旅游布包,上书:阿佤人民欢迎你。 这人不是本地人。 肖芥子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干什么?” 那人小心陪笑:“姑娘,能不能载我一程啊,我想去前头山里的寨子,实在走不动了,又下雨,我是个好人。” 看来这人也知道搭车不易,但张口就说自己“是个好人”,也太天真了吧,谁会信啊。 肖芥子加重语气:“你是好人?” 那人眉开眼笑:“对,对,我是来这儿考察民俗的,实地考察,你看,这是我写的书。” 说着,赶紧从包里掏出一本书,从车窗递了进去。 还是个文化人?还出书?肖芥子心头升起些许敬畏,又一想,文化人怎么了,斯文败类多得是呢。 待把书接过来,白眼真是要翻上天。 书名《三十年间目睹之玄异怪现状(升级版)》,没标价没出版号,摆明了是非法印刷,不,连非法印刷都不如,非法印刷还会伪造个出版社书号之类的蒙混人,这个,简直是额头上明晃晃标着“自印”了。 不过,那句“考察民俗”,激起她的兴趣了。 “考察民俗,你对这儿的民俗很了解吗?” 那人说:“当然!” 说完了,可能觉得做人要谦虚,又略略矜持,说了句:“略懂。” “去前头的寨子,寨子里有熟人吗?” 寨子里的,一定是当地人了,有熟人的话,她就可以跟着蹭点消息。 那人立刻就忘了谦虚,趾高气扬:“当然!我约了寨子里的魔巴,魔巴!” 肖芥子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来了优越感:“魔巴是什么?” 她只熟悉锅巴。 那人瞪大了眼睛:“你连魔巴都不知道?哎呀你到了一个地方,总得稍微了解一下当地的习俗啊,魔巴,那搁着解放前,就是村寨的巫师、大祭司,地位那是相当高的!” 靠,连大祭司都认识,肖芥子当机立断:“上车!” 那人愣了一下,喜上眉梢:“我就知道拦你的车没错,你这个车子远远一看,就透着亲切!” *** 那人上了车,坐进副驾,斗笠一摘,露出一头半湿的糟乱卷发,还试图跟她握手:“你好,我叫沈木昆,我的朋友都叫我神棍。我去嘎多,嘎多寨,你顺着路牌开就行。” 神棍? 好感的坍塌只需一秒,肖芥子觉得正经人不会取这诨号,她心生警惕:“你真的约了村寨的大祭司?大祭司不是地位很高吗,会随随便便跟你约?” 神棍说:“是这样的,你不要看我貌不惊人的样子,其实我身份是有那么点特殊的。” 肖芥子缓缓开动车子,感觉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这人身份特不特殊她不知道,但听着很像在传销组织经历过风云变幻的……又不好一脚把他踹下车,忍着吧。 神棍浑然不觉,继续夸夸其谈:“以前每次出来考察,都有人一条龙服务……” 呵,梦里的一条龙。 “又是安排车辆,又是安排接待,这样舒服是舒服了,脱离群众啊!什么是实地考察,必须接地气!所以这一次,我通通拒绝了,我要回归初心,重新做回当年那个扛着麻袋、走遍山河大川的自己。” 肖芥子心说,也没人关心你当年是个怎样的自己。 说话间,路边又闪过一块大石头,上头依然是熟悉的凹刻漆字:司岗里欢迎你。 验真验伪的时候到了,肖芥子突然袭击:“司岗里是什么意思?” 神棍神气活现:“这你都不知道啊?但凡你看点当地的风土人情介绍呢,你……你叫什么来着?” 肖芥子没好气:“肖芥子。” “肖……芥子,嗯,小结子,我跟你说啊,你也就是赶上好时代了,眼看冬去春来,这要是解放前,你在初春的季节来这一带,你的头可就保不住了!佤族有猎人头的习俗懂吗?又名‘猎头祭谷’,在春耕时节祭拜谷神,献上人头,用人的灵魂来守护庄稼,庄稼才能长得好,这一陋习我跟你说,一直延续到建国后、五十年代,在人民政府的干预下,才慢慢废除。” 这几句话说得似模似样,有点脱离传销组织的气质了,为了显示自己也懂一点,肖芥子哼了一声:“不是优先选取体格健壮、年轻英俊的男人吗?” 神棍说:“No,no,no。” “那是有得挑的时候,没得挑时,不管男女,有头就行。你这样的,头发茂密,还更受偏爱,因为头发茂密,象征庄稼长得茂密。” 原来如此,肖芥子再看神棍,觉得顺眼不少:“那司岗里又是什么意思呢?” 神棍回答:“这是佤语,司岗里,代表了佤族的创世神话。‘司岗’是山洞的意思,‘里’代表出来,司岗里的意思是,从山洞里出来。佤族人认为,他们是由蜘蛛陪着,从山洞里出来的。所以在这儿,你遍地可见‘司岗里欢迎你’,那就代表着……阿佤人民欢迎你嘛。” 肖芥子脑子一激,一脚踩下刹车。 从山洞里出来,还是……蜘蛛陪着?
第103章 去嘎多寨路程不近, 肖芥子一路和神棍聊天,意在试探、旁敲侧击。 她发现,这人还真没什么机心, 都不需要她刻意套话, 叽里呱啦的, 片刻功夫, 几乎把半辈子的底都透给她了。 据他说,自己从小就爱寻摸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且发自内心地觉得, 凡事绝不能听风是雨、人云亦云,一定要实地考察, 产出自己的理论和见解。于是他自二十出头开始, 就背上包, 开始山川游历、寻访奇异事件, 由于太穷了, 一度被当成流浪汉,还被城管驱逐过, 但他无所畏惧——人的一生,就应该风一样自由, 追逐自己的向往和热爱! 肖芥子听得皱眉,牙都酸了, 觉得这人多少有些夸张和咋呼,但话又说回来, 如果神棍说的是真的, 也挺让人羡慕: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在追逐车房票子加孩子, 她这小半生是在追逐活命, 红姑呢, 追逐复仇吧。 她都没为自己的热爱活过,更凄凉的是,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热爱是什么。 神棍表示,一路行来,半生颠沛,可谓饱受捶打,但他总结,人人都是块要经世事捶打的铁,锤得越狠,火花越亮,所以他这三十多年来,收获了不少朋友,朋友才是人生的最大财富。比如他现在住的大宅,地址在云岭之下,有雾镇上,那是实打实高门大院、山景房,占地没个一亩也有半亩,就是一位朋友慷慨借给他住的。 再比如,四五年前,机缘巧合,他又结识了一位富贵的朋友,类似于集团大佬,这位朋友对他很是赏识,还提拔他在集团挂了个富贵闲职,虽说不拿工资,但缺什么、想干什么,只要吭一声,自会有人给办得妥妥当当。 就像这次,他出于考察的需要,只含蓄地说了句想去沧源一带、找个佤族的老人家打听点事,对方立刻就安排了这一带据称含金量最高、嘎多寨的魔巴给他,要不是他坚持朴素出行,对方还要派豪华专车给他呢。 真是吹得天花乱坠,到末了,肖芥子都快失去判断力了:每当她觉得这是个骗子时,神棍冒出的一两句话,或者提到的某一段经历,又会让她觉得,骗子做到这份上,比真的也不输什么了。 她决定且走且看:“那,你去见魔巴,能带我见识见识吗?我这辈子,还没见过魔巴呢。” 如果真如他所说,约见的是这一带含金量最高的魔巴,那打听魇山,还不是一步到位?退一步讲,如果连魔巴都没听说过,那再打听也无济于事,她得改变方向,去找“人石会”那几个到过魇山的拿答案了。 神棍很好说话:“好啊。” 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我约的时候,没说要带朋友去,这样,你就假装是我的助理吧。” *** 嘎多寨位于半山腰,到寨门时,雨已经停了,但云海未绝,腾腾滚滚,铺天盖地,回望低处的沧源县城,几乎都被云雾给遮住了。 更绝的是,地理位置的关系,浓雾是飘在身边的,这使得整个寨子都影影绰绰,有一种难言的诡谲美感。 早有几个当地服饰的人等在那了,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和神棍一样,对襟短衣、肥大短裤,光着脚,手脚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纹身,腕上是鸟,小腿上缠缠绕绕的,好像是植物纹。 那人迎上来,一脸的笑:“沈先生是吧,叫我西古就行。这是新寨子,老寨子不通车,我们要走去老寨子,魔巴在老寨子里等您。” 肖芥子内心连呼运气:有专人在寨门处迎接,还如此客气地用了个“您”字,看来这个叫神棍的,没撒谎。 …… 路上,西古简单介绍了一下寨子的情况。 解放前的佤寨,出于各种安全和避敌考量,位置都比较偏,说是隐在深山也不为过,后来因着时势的变化,在政府的帮助下,寨子相对外迁,虽然和县城相比还是偏僻,但至少机动车可达,方便对外。 肖芥子边听边暗自观察。 的确,这个寨子的寨门和进村的廊道都是新修的,入口处还有玻璃橱窗,里头贴着佤族介绍、传统神话、民族风情什么的,途中还看到了演艺广场,可见这个新寨子,平日经常接待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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