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古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现在都在鼓励发展旅游嘛,我们这个寨子也有游客来,但是不太行,名气不响。” 神棍倒是很乐观:“人来得少也有好处,很多老的东西反而能保存下来。” 西古连连点头:“没错,老寨子就保存得好,我们都不让外人进的。” 穿过新寨子,西古带着二人走一条小路下山,说是下山,其实等于直接进了原始森林,期间还过了一座小木桥,桥的一端象征性地上了锁,想必对那些误入的游客来讲,这锁就等同于“前方危险、此路不通”。 刚下过雨,道路泥泞,肖芥子小心翼翼,一路扶着树拽着藤,神棍的拖鞋不跟脚,几次都被泥给陷住了,反倒是光脚的西古,走得气定神闲、如履平地。 走了约莫半小时左右,西古抬手一指:“就是那了。” 肖芥子循向看去,心头一悸。 她看见了老寨门,像黑白老照片,是几根朽烂的木头搭起来的,寨门后是进村的廊道,两边削尖的老木桩密密麻麻排布成墙,上头挂着少说也有上百个带角的牛头骨,这些牛头骨久经风吹日晒,有些已经毁损了,眼窝森森的,又被雨水打得油亮,看起来格外瘆人。 走进寨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茅草竹楼,这里的茅草屋顶颇似古建筑中的歇山顶,两面下拖,乍一看仿佛挨着地——像牦牛身上的毛拖得太长、遮住了腿,还像老人家的眉毛下耷太过、盖住了眼。 感觉有点不对,这儿太过死寂,别说人声了,连鸡叫狗吠声都没有。 肖芥子悄声问神棍:“怎么没人呢?” 西古的耳朵贼灵:“是没人,没人住。你看这的竹楼,都是拿木头、竹子、茅草盖起来的,新寨子里,房屋样式差不多,但材料用的是彩钢板,更坚实,住得更舒服,换了是你,你会住哪嘛?这儿,也就魔巴喜欢来,但即便是魔巴,隔三岔五的,还要回新寨子去住呢。” …… 西古把两人领到一间不起眼的茅屋边,说话时,声音都放轻了很多,似乎唯恐惊扰了里头的魔巴:“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去寨门那等。” 肖芥子跟着神棍走进茅屋。 茅屋里很暗,中央处烧着火塘,一个看不出年纪、黑布包头的黑衣老头坐在火塘边,正吧嗒吧嗒,抽着一根佤寨特有的长管烟枪。 看见两人,他并不起身,只仰脸一笑,笑出了满脸的褶子,眼睛几乎被埋在了耷拉的眼皮里,只延出鱼尾般的深深笑纹。 这人看着跟佤寨上了年纪的老头并无分别,真的完全看不出有“巫师”、“大祭司”的气质。 他烟枪略抬、示意对面的两个旧鼓凳:“沈先生,坐吧。” 肖芥子心中一动:和魔巴有约的只是神棍,按理讲,他准备一个鼓凳就行了,为什么放了两个呢?难道他猜到了神棍会多带一个人来? 神棍给魔巴介绍肖芥子:“这个,是我助理,我带她来见见世面……” 魔巴摇头:“她不是你助理。” 又指肖芥子:“你从山洞来,司岗里,大家都是朋友,也坐吧。” 居然刚见面就被戳穿了,肖芥子有点懵,她确实不是神棍的助理,但她也不从山洞来啊,她明明是……嗯,坐了几天的黑车来的。 神棍有点惭愧,讷讷地想开口道歉,魔巴摆了摆手,搁下烟枪,拎起手边的茶壶倒了碗茶,随后闭上眼睛,将杯沿略倾,滴了几滴茶水在火塘边。 肖芥子纳闷地看向神棍,神棍凑过来,在她耳边飞快而小声地说了句:“滴茶礼。” 佤族的原始宗教信奉“万物皆有灵”,他们认为一棵树、一块石头,乃至一张老鼓凳里都有灵魂的存在,这些魂灵没有高低之分,好的叫“神”,坏的就叫“鬼”。人的生老病死,跟肉身没关系,都是灵魂出了问题,人生病,是灵魂生了病,人死亡,是灵魂和人间告别。 所以喝茶前先滴茶,喝酒前先滴酒,用意在于“敬神送鬼”,与神鬼做意念的交流。 滴茶礼毕,魔巴睁开眼睛,重又倒了两碗茶。 第一碗递给神棍,神棍双手接住时,魔巴说了句:“你为你的朋友而来。” 神棍一怔,双手略颤,杯里的茶洒了几滴,他舔了下嘴唇,僵了好一会才把茶碗送到唇边,但嘴唇有些哆嗦,只微微沾湿,并没有真的喝,又把茶碗给放下了。 肖芥子在边上看着,有些恻然:很难想象刚刚在车上神气活现侃侃而谈的人会有这种表情。 为朋友而来,得是很好的朋友吧。 第二碗递给了肖芥子,她接住时,魔巴也说了句话:“你为你自己而来。” 肖芥子粲然一笑,说:“对啊。” 茶碗送到嘴边,咕噜喝了一大口,喝完了抹抹嘴,有几分心定:这魔巴看起来,很好说话,对她也很友善的样子,她有预感,这趟不会白来。 过了好一会儿,神棍才开口:“那,你觉得我这一趟,会不会有结果呢?” 忽的又想起肖芥子,补充了句:“我们这一趟。” 魔巴抬起长管烟枪,吧嗒吸了几口,脸色平静:“万事都有结果,你走哪一趟、哪个方向,都有结果,你来这一趟,来的本身,就是结果。” 肖芥子觉得双方都在打玄机,还不如问点实际的,虽然这是神棍约的场子,但刚刚魔巴说了,“大家都是朋友”,还让她“也坐”,可见她也是有发言权的,觑空问个一两句,不算喧宾夺主。 她说:“请问,这儿附近,有没有一座山叫‘魇山’?” 魔巴回答:“我们阿佤不会这么给山取名字。” 也是,而且“魇”这个名字太过生僻,从山名去找,就把路走窄了,肖芥子换了个问法:“那座山,据说专门供奉梦魇之神,那个神是一只有着女人头的蜘蛛,山腹里还有一座庙,是它的神庙。” 魔巴轻轻“啊”了一声,说:“那个地方。” 果然有门! 肖芥子激动得大气都不敢喘,唯恐错过一个字。 魔巴说:“那是鬼林,被魂灵和怨气占据的地方,那里有无数的蜘蛛,布下了天罗地网,阿佤人不得不舍弃祖居的竹楼,把那里的山、水、树林、月亮和太阳都让了出去。” “二十多年前,佤寨里有个女人误入那一带,看到了一条几十米长的巨蛇,吓得她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那之后,高热不退,没过几天,头发就都掉光了,至今还疯疯癫癫……你要找的就是那儿吧。”
第104章 魔巴的话听起来怪瘆人的, 但肖芥子直觉这描述没错。 可能佤人说话有点夸张,她并不觉得那儿是什么禁地,毕竟姜红烛待过、陈天海去过, 也没见怎么着。 找到了就心定了。 “那, 能麻烦你给我个路线吗?” 魔巴又吧嗒抽了两口烟枪, 而后从火塘里抽出一根柴, 碾灭了焰头之后,用烧得焦黑的那一端, 在地上曲曲歪歪画了条线路, 画完了,指指端头:“嘎多, 这儿。” 又指末端:“鬼林, 那儿。有不明白的, 去问西古好了。” 肖芥子赶紧起身过去看, 路线图画得像条扭曲的长虫, 一时也看不懂,她拿手机拍下来, 预备晚点去问西古。 神棍没想到肖芥子作为看热闹的陪客,居然打听起了事、还是这么奇怪的事, 不由好奇心起,也伸长了脖子张望。 魔巴抬眼看他:“你不是有事要问吗, 都问完了?” 神棍这才想起正事,他清了清嗓子, 说:“是这样的。” …… 佤族是没有文字记载的。 当然, 最早的时候是有的, 据说记录在牛皮上, 不过佤族起初并不住在这一带, 是从别处迁徙来的,路途太过艰险,一路上找不到东西吃,就把牛皮给吃完了——现在大家看到的佤文,是建国后才创制的。 所以族群古早的历史,尤其是创世神话,被称为《司岗里史诗》的,压根无记载,只靠每一代的魔巴,亦即部落最具智慧、可以与神鬼沟通的人,口头传述。 但问题在于,佤人分了很多村寨,每个寨子的说法都有差异,这让神棍大为头疼,他想实地、亲耳,听一版最全的佤人创世神话。 肖芥子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少数民族的神话这么执着,她连汉族的神话故事都没搞清楚呢,只记得最大众化的“女娲造人”、“女娲补天”,不过自己的事情办成了、心情舒畅,也乐得旁听。 “司岗里”的话题看来是神圣的,魔巴面色严肃,连烟枪都不抽了,他身子坐直,眼睛阖上了一半,从张开的另一半中,能看到上翻的眼白,似乎在跟臆想中的神鬼请示。 俄顷,他睁开眼睛,对神棍说:“你想了解的司岗里,我回答的,可能只有一半,另一半,你得问她。” 说着,烟枪的端头微抬,指向了肖芥子。 肖芥子万万没想到还有自己这个看客的事,只觉匪夷所思,连说话都磕绊了:“不是,我汉族,我不懂‘司岗里’啊。” 连“司岗里”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都是不久前、神棍给她科普的。 然而这个魔巴,真是典型的管杀不管埋,说了之后也不解释,慢悠悠讲起佤族的创世神话来。 *** 世界之初,跟汉族的神话很像,天地一片混沌,后来轻者上浮,重的下沉,就有了现今的天地雏形。 再后来,诞生了天地两大神,天神利吉,地神路安。大概是觉得世界太过寂寞,两大神合力,用泥巴混着水,捏成了人,尔后放进了山洞孕育。 第一批人类吃泥土,有生无死,繁衍无度,天地渐渐不能承受,于是,用火将第一批人类灭绝了。不过,为了再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第二批人类孕育之后,被赋予血肉之躯,但还是有生无死,天地难以负担,于是,用洪水灭绝了第二批人类。同样的,为了再尝试,在山洞里留下了人种。 第三批人类同样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他们由蜘蛛陪伴,自洞穴里出来,开始繁衍生息,直到如今。 “司岗”在佤语中的解释就是洞穴、山洞,也可以理解为“葫芦”,所以,也有人说“司岗里”的意思是“从葫芦里出来”。 但洞穴也好,葫芦也罢,都可以理解为人类的庇护所、孕育人类的母体。 …… 肖芥子听着觉得新鲜,但也只是新鲜而已,神棍却不同,像在上艰深的学术课,时而皱眉,时而恍然,总之一惊一乍的,以至于她觉得,看神棍在那咋唬,比听什么创世传说要有意思多了。 眼见魔巴讲完,烟枪抬起、眼皮阖上,俨然要入定的状态,肖芥子赶紧又强调了一次:“那个……老先生,我是汉族啊,我不懂‘司岗里’,为什么让他问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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