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眼睛在头部背面两侧,黑漆油亮,口器在腹面,从这个角度来,颇似一张人脸,对视之下,陈琮只觉头皮过电一般、险些吐出来。 他喃喃了句:“魇神呢?” 也该轮到魇神出面对付了吧? 肖芥子轻蔑地笑了一声。 “狗屁魇神,从头到尾,就没人见过它!也许,它压根不存在吧。陈琮,你们走吧。” 陈琮猝不及防:“啊?” 他转头看肖芥子。 肖芥子在笑,面色绯红,眼神迷离,仿佛喝多了酒,眉目之间居然多了几分绮丽的妩媚,她伸出食指,遥遥地微点向蜈蚣的头:“你看见它的眼神了吗?找不到魇神,它就要来找我啦。谁让我这个倒霉蛋,是什么魇女呢。” 她周身发烫,仿佛脚踩云雾,整个人的感觉却好极了,有一种“入目皆凡人,唯我是真神”的睥睨之感。 姜红烛跟她讲过,这是“点香到头、送你登仙”。 她尽力了,到头了,撑不住了,那就疯着来,打一场疯仗吧。 “谢谢你们陪我来这里,走吧,快走,我来断个后。你们还是有希望出去的。” 陈琮眼前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嘴唇微颤:“芥子?” 肖芥子没再看他,手指翻转,依然朝向那条蜈蚣,往内慢慢勾了两记,像在招猫逗狗。 陈琮听到她嘴里喃喃念了两句话。 ——我是肖芥子。 ——陈琮,棍叔,猴哥,不能杀。 下一瞬,伴随着神棍和花猴的失声骇叫,那条蜈蚣毒龙探海般直窜过来,肖芥子早有准备,一把推开陈琮,自己也朝另一边避了开去。 蜈蚣一扑不中,自两人中间迅速蹿游而过,几十只步足由前而后快速蠕动,仿佛龙舟上急划的木桨,窸窣声里带起一股微腥发臭的浊风。 陈琮踉跄半跪,这一下太猛、挤压到伤口,疼得他冷汗直冒。 他死咬牙关,顺手抓起一块石头,向着蜈蚣就砸。 没砸中,擦着头边过去了,那只蜈蚣只身形略停,头上的两根触角晃了晃,应该是对他毫无兴趣,重又窜向肖芥子,贴地爬行,像极了飞速游走的一匹长布。 肖芥子咯咯笑着,两手撑地,身形极快,忽左忽右,两三轮假动作之后,蓦地贴地翻滚,那只蜈蚣又扑了个空。 陈琮急得冒火,他棍子丢在了石墙那儿,手上又没个趁手的装备,只能不断捡石头去砸,试图干扰蜈蚣,但即便偶有砸中,也像是砸在了硬壳铠甲之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连个印子都没留。 花猴和神棍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花猴大吼:“蜈蚣视力差,头上那两根是辨向的!攻头,还有腹部,腹部软,肖小姐,接着!” 他离得远,来不及近前,边吼边把自己的腰刀大力扔了过来:对付这么个凶险玩意,肖芥子和陈琮居然都是赤手空拳,看着太急人了! 然而这一扔扔了个寂寞,肖芥子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她死死盯着蜈蚣,冷笑着身子微偏,那把刀打着旋儿飞过去,咣啷一声落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连刀都不要,这是个什么不要命的打法啊。 陈琮的一颗心直往下沉,但也知道肖芥子现在疯劲上头,跟她喊话也是白搭,只得自己飞奔着过去捡刀。 *** 春十六越看越是心慌。 这不对啊,魇神呢?她的设想里,看到的应该是魇神迎敌,追着魇女打有什么意义呢?就算把她给打死了又能怎么样? 她忍不住看向陈天海:“这要怎么办?” 陈天海没吭声,面色阴沉,两条阴鸷的法令线一路延过嘴角。 不知道,但这一次,看到了没见过的,总比上次要强。 他说:“耐心点。我就不信魇女都要死了,魇神还能坐得住。” 话未落音,台阶下忽然飞上来一块什么,他下意识偏头。 他是躲过去了,身后的戴天南措手不及,右眼被一块石头砸了个整着,他痛叫了一声,定睛看时,是神棍在下头骂:“什么狗东西,憋着坏害人!” 戴天南气得冒火,怒吼了一声直扑下去,阿达跨前一步,也想下去帮忙,被春十六一把拽住。 春十六说了句:“别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阿达心中一凛,点了点头,又退后一步。 春十六既是他远房的表姐,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初,他在国外拳场打死了人,东躲西藏,走投无路之时,给春十六打了个求救电话,本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她居然花钱疏通,到处找关系,把他给捞回来了。 人得知恩图报,所以,他向来服气春十六,也只听春十六的。 *** 陈琮捡了刀,回头看见肖芥子和蜈蚣离他更远了。 肖芥子的打法他约莫有概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引得蜈蚣空耗力气,这也是斗兽的基本做法。 但它不是普通的蜈蚣啊,而且,你的气力只会比它竭得更快! 不知道是基于什么考量,肖芥子一直在把蜈蚣往远处引,魇神庙实则是个山洞,洞底凹凸不平,是有地势高低的,现在,那只蜈蚣又是一扑不中、蜷身回首,位于高处,而肖芥子站位略低,抬手抹去额上的汗,眼睛晶亮,笑意更盛。 一高一低,这不是有利于对方窜扑吗? 陈琮攥紧刀把手,向着这头飞奔。 才刚跑到中途,蜈蚣的再一次窜扑又来了,这一次,肖芥子居然没躲、正迎着冲了上去。 陈琮脑子里嗡了一声,几乎不敢去看,偏偏一切发生得太快,由不得他不看。 他看到,那只蜈蚣从高处直扑而下,肖芥子冲迎到一半时,突然冲跪在地、迅速向后屈身,这样一来,她把自己完全置于蜈蚣的身下、且是正对着蜈蚣的腹部的。 双方交错的刹那,她猛地伸手出去,两手死死抓住距离她最近的、蜈蚣的一只步足,然后用力往里掰弯,将弯钩般的足尖,硬生生插进蜈蚣的腹内。 这算是一击得手,然而蜈蚣的应激反应太快了:蜈蚣的甲壳坚硬,遭受攻击时会下意识蜷缩成一团以保护自己,更何况是腹部受到如此猛烈的攻击? 陈琮眼见那只蜈蚣几乎是瞬间蜷起,直接把肖芥子给裹进去了,双方扑滚成一团。 他惊得肝胆俱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两根长长的触角在面前乱晃,想也不想,下刀就砍。 砍完触角,又去砍头,他记得花猴说要“攻头”。 一下不停,两下,两下不行,三下,再后来,蜈蚣的身体陡然又张,剧烈扭曲,几十根步足不断蠕动。 肖芥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手里,居然抓着一根掰下的步足。 这步足,得有人的半截胳膊那么长,像一柄锋利的镰刀,她举起步足,脸上带着嗜杀的快意,毫不留情,狠狠再次插向蜈蚣淡红色的腹部。 能看得出来,这蜈蚣也是气数已尽了,挣扎着翻滚开,在一边不断痉挛。 肖芥子退开两步,哈哈大笑,仿佛还没杀尽兴,不无遗憾地说了句:“还以为多厉害呢,也就这样嘛。” 陈琮呆呆地看着她,嘴唇嗫嚅着,好一会儿才说了句:“芥子啊……” 话音未落,眼泪已经下来了。 她被扎伤了,一定是刚刚蜈蚣瞬间蜷曲的时候,有几根步足扎进了她的身体,她的大腿、腰侧和腹部,多了好几个血窟窿,有两个正在汩汩冒血。 肖芥子浑然不觉,她又笑了,伸出手指,像之前逗引蜈蚣那样指着陈琮,说了句:“咦,你这个人,怎么还在呢?”
第143章 陈琮没有答话, 还是看着肖芥子,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念头。 ——蜈蚣如果是李二钻的石胎,那它就应该不是真实的, 只能在“感觉”层面给人施加影响。这儿是魇神庙, “五感易魇”的程度, 在这里最深, 所以,人人都当它是真的。那么, 肖芥子即便受了致命伤, 也不会死,至多是疯了或者深度昏迷, 就像黑山和方天芝那样。 他可能是狭隘了点, 但他就是觉得:不死就是好的。 肖芥子注意到了陈琮的眼神, 低头去看, 这才发现身上有伤。 她惊讶地拿手抹了一下, 像抹了一把衣服上的脏污,送到眼前看了看, 说了句:“受伤了啊,要死了。” 死就死了吧,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死亡可怖, 只是甩了甩手上的血珠,上前一步, 拿过陈琮手里的刀, 转身看向洞口。 陈天海那几个, 还在洞口的台阶上站着。 死老头, 下狠手杀她, 还弄了那么一只狗东西来害她。 她攥着刀,一步一步走向洞口,血不断地从伤口溢出、流下,一路滴滴洒洒,蜿蜒成了一道血路。 陈琮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沉默着、恍惚地跟了上去。 *** 台阶下,花猴倒在地上、挣扎着正想爬起来,而神棍也跌坐一边,捂着腰侧呻吟。 之前戴天南凶神恶煞般冲下来,花猴见势不妙,赶紧迎上:他探山蹿树的功夫一流,打斗委实不是强项。戴天南身形至少大他两个码子,他本就应付得吃力、全靠身形敏捷躲闪,谁知无意间瞥眼,忽见到场内蜈蚣身子内蜷、把一个大活人包了进去。 他也没看清是谁,只知道必是自己人,一时惊怔分了心,被戴天南一拳正砸在头上——他这脑袋,先前就挨了陈琮一下,再挨一下,着实没受住,重重栽倒在地。 至于神棍,倒得比花猴还早:两人打斗时,他各种试图插手帮忙,被戴天南一脚踹了个仰栽。 …… 台阶上,春十六冷眼看走过来的肖芥子:她这副样子,走路都费劲,即便手里拎把刀,也没什么威慑力。 春十六有点失望:“魇神至今都没露面,会不会是早就不在这儿了?” 只留魇山和魇女当饵、引得他们前仆后继做无用功? 陈天海抿了抿嘴,心里也没底:“再看看,先别急着下结论。” 又示意步履虚浮的肖芥子:“如果她到死魇神都没动静,那这次……真指望不上什么了。” 春十六嗯了一声,吩咐下头的戴天南:“老戴,别把人放过来啊。” 戴天南呵呵一笑,活动了一下手腕,拳头重又捏起:“这我能不懂吗?” …… 肖芥子慢慢走到跟前,看戴天南如看一条挡道的狗:“让开。” 戴天南轻蔑一笑:“为什么不是你滚开呢?” 说话间,一拳挥出。 哪知肖芥子一路流血,撑到现在,实在也是气竭了,说完那句“让开”之后,腿一软,径直跌坐了下去。 戴天南一拳挥出,半道目标没了,正愣神时,就见肖芥子身后一直失魂落魄般的陈琮骤然抬眼,眸光凶悍,一记酝酿已久的勾拳重重砸在了他下颌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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