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歹是有了进展,老扣略感欣慰:“是个文化人,还会背唐诗。” 二浩子不敢苟同:“四个字的,不是唐诗吧?” 老扣瞪他:“你懂什么?四唐,五唐,七唐,他念的这是四字唐诗!” *** 而今终于把金主盼来了,老扣人逢喜事,话多得收不住:“不容易啊,我们看了多少帖子,眼都看瞎了……” “你发的那个,是老版寻亲网,人家现在早改版啦。好在信息是录进去了,我们那是按年扩大搜索范围啊,起初只看三五年前的,后来都看到十年前了!” “死活找不到,都不抱希望了,想着把人交给村委算了、让公家去忙活吧,没想到啊,柳暗花明的,找着你旧帖子了。一看照片,贼像!你不赖账的吧?” “知道你要来,早上特地带他去搓澡、理发、刮胡子,还换了身干净衣服……我们对他可好了,顿顿有肉吃。” 老扣的话又多又密,听得陈琮耳膜发胀,二浩子察言观色,把老扣往外头拉:“叔,人家爷孙相认,你给人留点空间!陈先生一看就是体面人,不会赖账的!” …… 陈琮拖了张椅子,在陈天海面前坐下。 距离挺近的,陈天海有点紧张,穿着老布鞋的鞋尖在地上用力蹭,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蹭了又蹭。 陈琮叫他:“爷爷。” 他叫“爷爷”是没压力,反正那个假陈天海,他也叫过百十次,但陈天海被他喊懵了,像是接受不了,两只手在起满毛球的旧运动裤上捋了又捋,问得小心翼翼。 “你真是我孙子啊。我看我们长得不像啊,你比我……至少高一个头。” 陈琮笑:“我小时候营养好。” 陈天海恍然:“对,对,我那时候,应该吃不饱。” 陈琮又笑,顿了顿问他:“就你一个人吗?” “啊?” “老扣和二浩子遇到你的时候,你在山坳的小溪边看鱼,当时就你一个人吗?没人陪着你一起看?” 陈天海想了想,很肯定地点头:“就我一个人。” “那,你是怎么到小溪边的?” 陈天海被问住了,他皱紧眉头,又是那副绞尽脑汁、努力回想的样子。 “我睡醒了,一睁眼,看到自己睡在山上,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的,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就想着,下山找人问问。” “到了小溪边,我洗了脸洗了手,看到自己的倒影,就更觉得奇怪了,我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一个人在这呢,我家里人呢?我是谁来着?想着想着就犯迷糊了。” 陈琮追问:“你睡醒的时候,周围有别人吗?” “没有啊,就我一个。” 不应该啊,和他一起消失的春十六和晓川呢?还有肖芥子,她会不会也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山上的某一处呢? “那你睡醒的地方,还记得具体位置吗?能带我去看看吗?” …… 这个点进山,其实有点晚了,但老扣和二浩子主打一个全力配合,陈琮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行四人,轻装进山,一路紧走,赶在太阳落山前到达。 陈天海醒的地方在半山腰、一片很普通的林子里,他只能指得出林子,更具体的位置就认不出了。 陈琮在林子里待了很久,来回走动,还拍了很多照片,又问老扣:“最近这段时间,你们村或者附近村落,还遇到过别的走失的人吗?比如年轻的姑娘?” 老扣还没来得及回答,二浩子先笑了:“哪那么运气好,白捡个媳妇!捡到了也藏起来,不会让我们知道的。” 陈琮很反感这回答:“怎么捡到个人,不应该报警吗?什么叫‘捡到了也藏起来’?那叫囚禁,是犯法的。” 十万块还没拿到,老扣生怕得罪陈琮,立马训斥二浩子:“那是犯法的懂吗?法盲!” *** 三天后,陈琮带着陈天海回了家。 三戈村以及那片林子的位置,他做了个图,还附上联系人老扣的电话,一并发给了禄爷,请他转交戴天南:多少是个有效线索,自己这也算是尽到告知的义务了。 …… 总体说来,陈天海是个很容易相处的老人家。 与其说是寻获的爷爷,他更像是来借住的远房亲戚,为自己无需努力就能白吃白住而感到不安,总想多做点事、以证明自己不是个吃白饭的。 住进陈琮家的第二天,他就包揽了打扫卫生的活儿,老头儿干活仔细且讲究,别说那些容易忽视的犄角旮旯了,连桌凳的背面他都统统抹了一遍。 卫生用不着天天打扫,很快,他又给自己揽了事,负责家里的三餐,每天笑呵呵地去赶早市,抢最新鲜的肉菜蔬果。 手艺谈不上多好,普通水准,好在陈琮对口味不挑,有得吃就行。 忙完家里的事,陈天海会去店里转转,帮着收发快递、干点零碎活,一来二去的,跟老王和小宗混熟了,学东西也快,俨然成了半个员工——陈琮原本以为,接回个爷爷,自己的责任和负担都重了,没想到,反减轻了不少压力。 只有一点遗憾,陈天海不记得以前的人和事。 给他看老照片,他浑无印象,也丝毫没有记忆会被唤醒的迹象。 带他去探望陈孝,他局促而又紧张,跟陈琮再三确认:“这真是我儿子啊?唉,怎么就疯了呢,还能治得好吗?” 陈琮感觉,陈天海像是又被“洗掉”了,过去的那个爷爷不在了,“火灭”的那个也消失了,留了盘空磁带给他,慢慢创建。 他也说不清这样好还是不好,但转念一想:人得知足,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之前要强太多了。他心心念念要找回亲人,而今找回来了,能朝夕相处,对他也关爱有加,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老天对他还是挺好的。 不不不,这不是老天的功劳,追根究底,应该感谢肖芥子吧,事事有因果,爷爷的归来,一定跟她有关。 那她什么时候会有消息呢? 从前想起这个问题,他会焦灼、失落,但现在,反而特别平静,平静到像月光映照下、退潮之后的滩涂,足以接纳一切,也足以承受一切。 有些事情,像四时有序,像时令到了花会开,是一定会发生的。
第152章 陈琮记得, 那是陈天海回到家的第二十七天。 那天吃完晚饭,陈琮窝在沙发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对账,陈天海则拿了份晚报, 在餐桌边研究报纸中缝的猜谜。 人的爱好还真是难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闲时反复琢磨不说,还总兴致勃勃地拿来考陈琮。 陈琮哪会被这种入门级的谜题给难到, 分分钟解密, 每当这时,陈天海就会十分欣慰, 满脸满眼的“我孙子就是聪明”。 这一晚也是一样, 陈天海刚开口:“陈琮啊, 暗香, 打一个字……” 陈琮略一思忖, 头也不抬:“禾。” 顺手反扔了一条回去:“老鼠不见了,打一个字。” 这一条上了难度, 陈天海在纸上勾勾画画,苦思冥想, 半天没作声。 陈琮故意等了会才抬头:“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话没说完,因为, 他看到眼前的陈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滩黏糊糊的黄油, 融在了桌子、报纸和桌下的地面上。 这不是陈天海的问题, 是他自己的问题。 陈琮转过头, 从窗户里往外看:小区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滩一大滩的, 还在诡异地沿着既定的行进路线蠕动。 陈琮闭上眼睛放缓呼吸,即便有过经验了,心情还是一下子跌到谷底。 ——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无视那些干扰项,在“真”里保持平静、过自己的日子。 他很怀疑,发作到后来,自己还能不能分辨真幻、能不能保持平静。 陈天海很奇怪他为什么话只说了一半:“能不能给点提示啊,关键是什么?” 陈琮说:“老鼠嘛,往十二生肖去想,子鼠丑牛,子代表老鼠。” 陈天海恍然:“子不见‘了’,子减了,答案是‘一’,对不对?” 陈琮笑起来:“是啊。” 他睁开眼睛。 还没有恢复,一切还没有恢复,陈琮有点喘不上气:“爷爷,我想起来了,店里有个急活,我今晚过去加个班,晚上就不回来住了。” *** 这一次延续的时间有点长,从家到门店,五六分钟的路途,陈琮一直在满街的异物间穿行,像是穿行在一场噩梦之中。 一进门店他就坐倒在地,后背都被汗给浸透了,过了会回头看:真好,梦醒了,世界恢复正常了。 睡觉时,他给自己点了根药烛,计划着入石之后去找小蝴蝶聊一聊:怎么说大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你就这么干看着我持续恶化?就不能做点什么? 然而睡下之后,满店也找不到小蝴蝶,无意间瞥向门外:好家伙,搁门外乱飞呢。 几天没注意它,长得还挺快,个头都能赶上小鹰了。 陈琮没兴趣去扑蝶,想等它回来再聊,但看了一会,蓦地心生疑窦,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蝴蝶今晚不太对。 一般蝴蝶飞起来,不应该是翩翩然、姿态优雅么?怎么今晚上就跟个被活捉的螃蟹似的,惊慌失措、在店门口反复地飞过来飞过去呢? 他推门出来。 纳闷地看了会之后,一颗心突然砰砰跳得厉害,赶紧换了个角度再看。 没看错,是有一根蛛丝,一根很细却很韧的蛛丝,把小蝴蝶给粘住了,偶尔,灯光映照的角度合适,能看到蛛丝上莹润的暗光。 陈琮笑起来,胸腔里蓬蓬地涨起一团喜悦,这一晚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指着小蝴蝶幸灾乐祸:“你活该!” 他走上前,一手拂住蛛丝,另一手帮着蝴蝶脱了困,小蝴蝶扑棱棱地飞走了,大概是心有余悸,姿势蹩脚得像只蛾子。 蛛丝挺凉的,很轻很软,陈琮在手腕上缠绕了几圈,定定看向蛛丝延伸的方向,喃喃了句:“我就知道。” *** 这根蛛丝是从很远的地方延伸过来的。 陈琮起初坐在门口等,但压根坐不踏实,总是不自觉地往远处张望。 等了会之后,惊觉自己迂腐:谁规定的等人必须在家门口等?他可以一路迎着过去啊。 他把蛛丝从腕上解下,绕在了店门的把手上,然后顺着蛛丝往前走。 店前的这条路他天天走,算是很熟了,然而出了这范围,逐渐生疏,代表着记忆和视觉盲区的雾气团块越来越多,到末了,完全是身处浓雾之中。 那根蛛丝,微微颤动,也不知道通往何处,在雾中悠悠穿插。 陈琮一点也不着急,他觉得这一晚即便等不到人也没关系:毕竟太突然太仓促了,他都没来得及好好捯饬一下,也许蛛丝只是一个征兆,并不代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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