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前方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琮忽然就迈不动步子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人时,会欢欣雀跃、飞跑着冲过去,原来不是,原来还会双腿发僵、压根迈不开步。 呼吸也急促起来,总觉得周围这空气不够他呼吸的,他紧张得很,盼人出现,又怕人出现,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怕什么。 很快,他就看清楚了。 是肖芥子。 她还穿着在魇神庙失踪那晚穿的衣服,衣服上破口和血迹宛然,但她一点都不狼狈,仿佛穿的不是脏破的衣服,而是什么限量版的华服。 她从前走路时,步伐是轻盈和俏皮的,开心时会自娱自乐式地蹦跳一下,但现在,步子很笃定,甚至多了几分和她的性格并不相符的沉静和沉稳。 看到陈琮时,肖芥子停下脚步,向着他微笑。 连笑都不同了,从前她笑,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那种开心,现在的笑里,多了好多别的意味,比如曾经沧海、隔世为人。 到底是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半年,她跟他不在一个世界。 陈琮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芥子,你变化好大啊。” 肖芥子说:“有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我不是还跟从前一样吗?” 又问他:“你是来接我吗?” 陈琮嗯了一声,问她:“你来看我?” 肖芥子点头:“是啊。” 说完这话,两人几乎是一齐笑出来,顿了顿,陈琮走上前,双手微张。 没敢直接过去给她一个拥抱,怕时过境迁、从前的情谊翻了篇,冒犯到她,毕竟他还是他,但她,他说不好。 果然,肖芥子迟疑了一下,没动。 陈琮走到一半停下来,伸出的手慢慢垂下,好在裤子有兜,帮他化解尴尬。他双手插进兜里,努力做出闲聊式的随意,问她:“要不要去我店里看看?” *** 肖芥子跟着陈琮往回走。 陈琮的脑子有点乱,好在沿路有蛛丝,跟着蛛丝走就行,否则心神恍惚的,多半会带错路。 路上,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肖芥子为什么不是像陈天海那样,直接回来,而是以这种方式来找他呢? 严格说起来,这是他的梦吧。 他忍不住问了句:“芥子,你现在实际上,人在哪呢?” 肖芥子有些怅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在很远的地方。” …… 如养神君看到的,也如颜老头所推测的,那一天,石蝗如一股洪流,裹挟着她以及另外几个人,直入地下。 那个地方,她觉得,应该是魇山的山根吧,就如同植物的根,扎实、稳妥,是一座山的生发之地,那里安静、漆黑、温暖,置身其间,犹如身在母体。 她在石蝗的团团簇拥间,在那里休息了很久,不知道具体的时日,只知道时间在黑暗中不断流淌。 然后想清楚一件事。 ——姜红烛被关在魇神庙二十多年,那里四壁固封,没吃没喝,她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她问过姜红烛,然而姜红烛半痴半疯,似乎只记得受过的苦难了,一语不合就又哭又骂,从来没正面回答过。 现在她明白了,是因为石蝗吧。 石蝗作为魇神的躯壳,有着“有生无死”的生发之力,这力量足以滋养人的身体。石蝗最初对姜红烛疯狂攻击,甚至还吞噬了她的双腿,但后来没再继续,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毕竟姜红烛的石头是人参晶,五大之一,关键时刻,应该是她的石头,保护了她、使她得以存续。 肖芥子渐渐掌握了如何驾驭石蝗。 这躯壳的确神奇,你不驾驭它,它就是遍地且零落的石虫子,但你如果驾驭得了,它就是你的身体,是你延长的手臂、是你可以攀爬挖掘的趾爪、可以纵跃的强健肢体。而且,它的形状可以随地势、依你的需要变换,并不仅仅局限于蜘蛛。 这具躯壳滋养她身体的同时,也反哺她的精神,肖芥子觉得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透亮,以及敏捷。 陈琮跟她开玩笑:“都说人类对大脑的开发利用率挺低的,你是不是觉得,有了石蝗之后,身体反作用于精神,大脑一下子升级了?” 肖芥子想了想:“是有这种感觉。” 还真有啊,陈琮怅然若失:既为她高兴,又为双方的差异越来越大而感到沮丧。 肖芥子成功地将石蝗变成了自己身体之外的身体,与此同时,脑子里有个想法渐渐清晰:她应该消除这一次的隐患。 陈琮隐约有点概念:“隐患指的是那几个人和石头?” 肖芥子点了点头。 人要灭掉,石头应该炼化,而去哪炼化,石蝗是有身体记忆的。 去那儿需要漫长的地下穿行,好在地下总有裂隙、空洞,尽数勾连,跟一张地图也没两样。 不过,带着这几个人可太不方便了。 最省事的做法是把这些人就地解决,毕竟上一任的魇女也是直接把人灭了了事。 但转念一想:这些人只是被控制影响了,也挺无辜的吧? 譬如陈天海,他如果不被控制,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陈琮拜托过她不是吗,他说“有一线生机,那一定是落在你身上”,还说“魇神杀,是为了救,能杀人,也一定更能救人”。 她一直记着,不想让陈琮失望。 还有,严格说起来,陈天海算是她半个恩人,当初,如果不是得他指点,她也不会去找姜红烛。 陈天海间接救过她,间接改变过她的命运,她理当回报。 她应该是能救人的。 反复琢磨之下,肖芥子突然奇想:陈天海被“洗掉”过一次,那她为什么不能再洗一次呢?还陈琮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可以重新开始的爷爷,总比把这个爷爷直接带走要好吧。 “洗掉”是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只好一路把人带人,反正有石蝗在,累不着自己。 原来陈天海差一点就回不来了,陈琮有点后怕:“你是怎么洗的?真的像洗磁带那样吗?” 肖芥子摇头。 其实洗掉,不是做减法,而是做加法。在古早时期,它还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脱此樊笼”。
第153章 肖芥子起初以为, 洗掉,就像洗衣服、洗磁带那样。她如今是魇神了,理当有那个能力把陈天海关于“火灭”的一系列记忆条条删除, 还给陈琮一个根红苗正清清白白的爷爷。 没想到不是这么回事, 试图着手时她才发现:他们之前对于“洗掉”和“复制”的想法太表面了, 更准确地说, 陈天海是被更高级地催眠了。 催眠陈琮是听说过的:“怎么个‘更高级法’?” 肖芥子说:“第一,普通的催眠在人与人之间进行, 依靠的是专业的技巧和经验。但陈天海这种, 对方在精神力量上更高级,占了优势。” 陈琮苦笑:“哪是优势啊, 是绝对优势吧。” 他示意周围:“这个梦里世界, 不都是它们造出来的吗。” 肖芥子纠正他:“梦里世界不是它们造的, 是你造的。你忘了, 这里头的所有构件, 都来自于你清醒时看到的,它们造不出来。所以也不算绝对优势, 它们只是擅长读取和提取、为己所用。” 也是,催眠师在治疗病人时, 尚且需要问很多问题,它们不用, 它们如入无人之境,随意取用。 “第二, 普通的催眠是会醒的。它让你忘掉的只是你人生中的某个阶段, 但你很可能后续会在遭受刺激或者提示的情况下想起来。但这种, 手法上更高级, 它不是让你忘, 相反,它拼命去充填,让你全身心投入,反认他乡是故乡。” 这话有点绕,陈琮没太明白:“充填的意思是……” “就是黄粱一梦,当人完全混淆梦和现实,最终以梦为真、彻底放弃现实中的一切,那身体的主导权自然也被放弃了。” 黄粱一梦? 陈琮又想起了《游仙肉枕》里的那句“自烹黄粱”,看来“火灭”的这批人,不但擅长自烹,给别人烹也挺拿手。 “也就是说,我爷爷入梦之后以梦为真、一直活在梦里?” 肖芥子缓缓点头。 这个问题,她自己在入石时就想到过,还一度担忧:梦里的一切跟现实几乎一模一样,五感俱全,万一哪一天她分辨不了怎么办? 幸运的是,这担忧没有发生:她始终能找到参照物,比如影子、小蜘蛛,然后很快判断自己身在梦中。 但陈天海和她的情况不一样,毕竟对方有意利用、欺瞒,很容易入套、中招。 这里,存在着两种可能。 一,陈天海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沌,试图分辨真幻,可最终还是失败了,在这过程中,他以字谜的形式对外示警;二,陈天海知道那是幻梦,但现实残酷,幻梦太美,他心甘情愿去舔那颗糖,隐晦地留下字谜,尽自己提醒的义务。 由此,她想到那句“脱此樊笼”。 春焰的卧底去了魇山之后,偷偷发出飞鸽传书,说什么“脱此樊笼,我们之前还不相信,以为是虚妄之说。现在亲身经历,兴奋不已”,请问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已知这些人由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魇山,却言之凿凿说自己有了脱此樊笼的亲身经历,还能怎么“有”呢? 陈琮明白了:“他们是以为自己有?” 肖芥子说:“不是‘以为’,是确信。他们确信自己已经得窥门径、走在了一条美妙的路上,不然,不会献宝一样把书信发出去的。” 陈琮不知道该说什么。 脱此樊笼,原来最终只是一场幻梦,一心只念他山高,对肉骨樊笼诸多嫌弃,然而到最后,连这樊笼都丢了。 但转念一想,如果这骗局能持续下去、永不中断,那入局者还是开心的吧。 “我爷爷在一个什么样的梦里?”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好梦吧。可能在他的梦里,儿子救回来了,祖孙三代人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反正,我在洗这一个的时候,给了他一场得偿夙愿的好梦。” 不是想夺得躯壳回到家乡吗,梦里什么都有,都给你实现。 陈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能把我之前的爷爷给放出来吗?” 把“火灭”的这个洗了,把之前的那个幻梦戳破。 他当然很喜欢现在的这个爷爷,但说实在的,这个太理想化了,像是由他一手打造,如果可以选的话,他还是想选虽不完美、却最真实的那个。 肖芥子摇头:“做不到,入梦太深了,别说我不知道怎么‘放出来’,真放出来了,面对巨大的落差,他也会疯的。” 说到这,忽然来了小脾气:“怎么,我这么费劲,把爷爷给你送回来,你还挑上了是吗?陈琮,人得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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