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摆脱这种囚牢,才可以跳出地狱……那便先和离罢。
第二十六章 憔悴沧波瘦
建康城已是到了暮春时节,送客行人却好似漫漫杨花一样,遍布淮水两岸。临北一线有战乱,征夫源源不断被送至前线。兵士持盾踏入行道,让本来与世无争的京都,梦醒在荼蘼落尽的时候。 周季萌辗转反侧了几日,终是跟父亲周雲提及和离一事。 周雲果真如他所预料,听完他的话后勃然大怒,“蔚卿,你这是何意?你是在逼为父吗?” 周家的前中书监在堂上依旧威风凛凛,让周季萌看到中书舍人徐平群在朝堂上大肆打压异己的嚣张模样。可惜,被父亲看不起的庶族掌握了实权,连他和大哥都无能为力了。 年轻的秘书郎跪下,他一字字认真真挚地说道,“父亲,文氏的身体实在难以为继,儿子本意是找到良医治好幼旋,但道士说她本就不能沾染尘缘,带发修行方为上上之策,才可保住她的性命。儿子觉得二人姻缘是强求了她,周家应该好好处理此事。” 周雲背对着儿子,只是看着屏风上的高山流水。周季萌只是听见父亲冷笑道,“如果真是这样,文氏便好说。那你可还想娶妻?” 居室内十分雅致,布局宽敞明亮。青釉熏炉盖顶上贴塑有千岁玃,镂孔中正吐檀香,香气弥漫在锦堂之中,破除浊臭之气,开散邪秽之雾。父子二人对峙着,计较周季萌身上的得与失。周雲祛病求长生的愿望都燥得迫切,香雾扑面,让周季萌的口鼻逐渐窒住。 周季萌的声音弱了下去,“儿子欲请上前线杀敌……” “你!你真想气死我!” 周雲大惊失色,转身看向儿子。他捂住胸口,手指颤抖指向周季萌,一个不稳,差点倒地。周季萌也慌了,连忙扶住父亲。 周季萌把周雲揽入怀中,父亲已经不比自己高大,这让周季萌内心不住酸涩。但因为要守好周家,他打算走军功的这条路。父亲,应该能体会到吧。 周雲喘了几口气,睁眼看到是周季萌,过了好久,他才低低叹气,“蔚卿,你……父亲不希望你离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吗? 周季萌眼里多了几分热切,“阿耶,我和大哥都在您的羽翼下养尊处优,国家有难,怎能推脱?” “呵呵,国、国家……” 周雲恍惚地喃喃。这时候他的眼暂时盲了。苦难加诸于多年来的病体,已使他看待世道的双眼都难逃一劫。 继而,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凛冽严酷地说,“为父未教你忠君之道,乱世之中,只希望你以家族为先。” 周季萌尽管知道父亲不喜皇室,可是这般赤裸裸的大逆不道之言出自父亲之口,还是让他手脚都忍不住一软。他要从军,也不尽是出于什么忠君爱国,也有周氏实在需要新出路的缘故。 “蔚卿,为父吩咐你一件事。你如果还坚持从军,便去吧。” 周季萌单膝跪地,“父亲请讲。” “我的兄长英年早逝,膝下无子。” 他说到此处,声音多了几分哽咽。 “上战场九死一生,为父希望你……活着回来,成为他的嗣子。毕竟,我的身体已不大好……” 周雲再也忍不住悲痛,不由得声泪俱下。周雲抓住了周季萌的手,望着他肖父的面容,嘴唇嗫嚅,想讲出真相。可是多年前从宫内送来周季蘅的尸体,让他有口难言。尸体不足以让他屈服,他臣服的是罪魁祸首。 父亲啼哭难抑,周季萌原本昂扬的心再不像之前那么高高在上。 他明白父亲为他计之深远,也担心他的生死,是严父也是慈母。他只能往爱子上去想周雲的眼泪。因自己被爱着,所以他在相连的血脉中一并痛苦。至于其他能使父亲痛哭流涕的,周季萌也根本不会知道了。窗外是浓郁春光,而他正渡风雪,还不知能否归来。刮向北边的寒风,不止来自于海上。 -- “十六是要从军?” 刘氏听了消息,赶来他的房。这个女人向来听父亲的话,奉夫为主,对待儿子,也总是百依百顺。 周季萌搀扶着母亲,把她扶到榻边,才应道,“是的。儿意已决。” 刘氏抱住儿子,怯怯地说,“十六不要受伤,好好回来。” “好……儿子一定会做到的。” 周家对周季萌弃笔投戎一事倒是不惊讶,因为大家都在惊讶,周雲竟然会放他离开。至于和离一事,几乎无人提及。 离开京城前,周季萌趁休沐,自己独个在建康逛了个遍。这一去不知是几年,这一回不知是什么身份。老死建康,一眼就能看见尽头,他并不想要这种生活。 他拂开侧长的树枝,踩过湿润的泥土。有女子在河泽对面。 她慵懒抬眼:“我知道你是谁。” 周季萌审视着她。她有干瘪的嘴唇,如朽坏皱皮的橘,还有那消瘦的躯体和黯淡无光的神色,跟印象中江南美人大相径庭。他不懂帝京是如何养出如此憔悴女子。风吹过,只有衣裳微微浮动,好似坠入湖泊的白云。 她向他跃去,又像只灵巧的老猫,拨开枯木朽株,涉过朦胧湖泊,跟着暮光一同拥住了孤独的公子。 倘若他没有立志,倘若他不在此地,也许愿意沉醉在这旖旎的梦中。但如今,他却下意识挣脱了她的怀抱。 “如果你要拒绝我,那请你看看泛滥的水灾, 欲作的暴雨,你会踏着尸体和被毁坏的庄稼而不得北行。”女人毫不在意他的拒绝,整理了一下衣裳,放肆地笑着。 周季萌没有作答,只是继续走着,回头一看,那个女子已消失在茫茫的林莽中。他打量起周围了一切,都还在氤氲的湿气中轻轻拂动;她的话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曾几何时,夜里他不断做梦,种种往事接连上演,以至于白天眼见自己身处的水乡,都在心里止不住长叹。 但走着走着,周季萌还是发现了隐藏的怪异。那鸟啼应和琴鸣,成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乐歌。 忽然,琴音停止。周季萌辨音的才能让他还是找到了那个乐师。 “原来是朱见兄。” 周季萌拍掌称赞道。奚朱见也听到一陌生男声,起身看向他。 “此琴名寒泉松雪,只能生于此间天地。” 奚朱见淡然一笑。他的声音也像他奏的琴音,少有起伏,但周季萌还是能察觉出,他话语里的不甘。 周季萌望着汀岸边的丛丛红蓼,感慨道,“不知送别壮士,该是何曲?” “荆轲易水送寒,魏武横槊赋诗,都不在别,在于壮士。” 奚朱见看着他,执着地说道。 “壮士……”周季萌默念。 身后的琴音再度奏响,倒是一拨一弄犹如风过花草,江面生波,空到极处,徒生悲寒。 周季萌不语。他北行,他南至,处境不同,心态自然不似。 琴声吸引来的不止他一个。他离开琴痴时,还遇见了根本遇见不到的人。容亘和一位男装小娘子。 容亘一眼认出了他,“周兄,我们远处看到你们,根本不敢唐突。” 旁边的人不答,只是躲在容亘后面。 周季萌垂下眼眸,嗯了一声。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很快压下去了。 “蔚卿离开了,哪天我们再聚一聚,为你送行。”容亘一边护着自家娘子,一边歉笑。 景元琦要吵着来江边玩,他特意挑了水浅且人少的地方。怎么偏偏遇到了周季萌和奚朱见。他不担心奚朱见,倒是拍周季萌学周雲的严肃,就此参他一本。 周季萌微微欠身,明显是给他身后的人行礼,嘴上还应着容亘的话,“好,那蔚卿就不推脱了。” 他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探究,尽量不去看她。可他就是想知道,她今日有没有带手帕,她喜欢什么图案的帕子,她常带何种手帕……只有真正遇上她时,他恍然惊觉,自己竟然有如此多的疑问。 容亘拱手,却难掩慌张。 “那我们先走一步,继续踏青了。” 周季萌笑道,“就此别过。” 她低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竟然忍不住一抖,像被雷电从头到脚劈了一样,由心至舌都疼痛得撕裂。他平生所未尝过此滋味,但又不舍得她离开。 背影才容他卸下伪装,放肆地看。从梦,到手帕,再到背影,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因为容亘,他才接触到令他好奇的女子。容亘为她所做,她为容亘所做,皆让他钦慕。 最后望一眼她和江水罢。佳人身影不再,连冷冷清清的江岸,他也无比眷念。他在未有旁人的亭中慢慢勾勒她的容颜。细长宛转的眉,亮如繁星的水眸。乌云之发,雪白之肌。不经意望向他的面庞,刹那有若夭夭桃李,春风吹拂至他心头。离开时体态轻盈,好似凌波菡萏,应是惊鸿游龙而行。 年轻的秘书郎,执迷地把欲望和灵魂葬隐于帝京,大江波涛中是意气风发、专决众事的将军。多么为之陶醉的前程。 他朝渌波纵身一跃,于是天下之至乐,忽忽穷生。
第二十七章 雨破芭蕉梦
景元琦把芭蕉树下的景怜真叫起来,“怜真,别弄脏衣裳。” 景怜真摇晃着手里的芭蕉扇叶,不停地咯咯笑,“好玩好玩!我要住阿姊这里!”夏日暑热,但此处多郁郁草木,倒也别有一番新凉。 景元琦把妹妹的小手握紧,领着她拾阶而上进了书室。书案上有五色花笺纸,旁边有提前放好的笔墨。景元琦让侍女拿过芭蕉叶,坐于案前,找出赤色饰以芭蕉纹样的一张,眼神示意她:“怜真,这张如何?” 景怜真伸了脖子瞧了一眼,对这种花花绿绿的纸张很是稀奇。她欢喜点头,“好看。” 昌元公主支着下颌思索,秀眉轻皱,手指摩挲笔管。她很快便在纸上写下这一句:“横风碎色,残心孤翠。” “赠给你了,怜真。” 景怜真接过,只见花纸稀奇美丽,上面的楷体疏朗端庄。她又窥见案前的其他纸,一张青色纸,有“棠溪”二字;底下另有一张黄色纸,被写了“令瑰”二字。唔,兄长的字,不就是令瑰? 小皇女在姐姐府中玩得很是尽兴。景元琦目送马车走远,她松下气来不免苦笑。她跟广宁,今后再难如此了。广宁和驸马的事传到父亲耳里,景安珺被罚俸思过三月,思过完毕后邀请亲人友朋宴饮,连景合景英都位列宾客之中,她却被排除在外,料是景安珺认为她向父亲告了状。景元琦不觉与长姊断交是一件值得心痛的事,只是无奈她的猜疑多虑直接辜负了本该和谐的姐妹之情。 景元琦也听说了广宁未出嫁就有虐待宫人致死的丑闻,一想到那与她和弟弟欢声笑语的女子,私底下却是屡屡对他人施加棍棒长鞭的恶妇,甚至有些庆幸能这般远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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