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摇绿摇,你是不是瞒我了。”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关于弟弟的事情。 绿摇坐在她床边,如同她的长姊。“我瞒你何事了?说我听听?” 少女抿了抿唇,“阿归的……不,他和皇后的事情。” 绿摇笑容有些僵硬,“阿琦最近真的是长大了。”她忍不住感叹。 “不错,我们宫人大多都猜,容修仪的故去,跟皇后有关。”她俯下身,在景元琦耳边低低说道。 景元琦眼睛就这么看着她,“你……不怕吗?”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绿摇叹气苦笑,“皇后也不可能得知我所说的话吧。” 景元琦不知如何作答。容南莲失宠,甚至不出中宫,也应不知晓这些风言风语。 不久,景元琦还是见到了景令瑰。他脸上的红痕已经消退,与往常无异,只是整个人更加清瘦安静,不见以前的开朗多话。 景元琦看到他这幅模样,努力想让他多些笑容,哪怕是一瞬间也好。 “既然你受伤不想说话,那今晚还是我继续讲故事吧。”景元琦戳着他没掉牙的半边脸颊,坏笑道。 景令瑰点点头,期待地看着姐姐。 景元琦思索着平日所看的志怪传奇,“你想听些什么?” 他弱弱说道,“没什么特别想听的。” 一旁的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不久看的志异,关于神鬼和人的种种异事,“那我随便说说了。” “从前秦穆公有个女儿,名叫弄玉。” “她能吹箫引来凤凰,让凤凰降落至京城。” “因为有凤凰临降,京城又名叫丹凤城。” 景令瑰瘪嘴,“是这里的都城吗?” “啊,是在北方。”景元琦笑着说道,但是惊觉自己提到了这个词,顿时住了口。 一江之隔,咫尺南北;中原沦丧,南国难安。 北方……又是哪里。景令瑰以为这只是个州府,问道,“凤凰很好看吗?” 他长大以后,想去北方看看,那曾经引来凤凰的故都。 女孩瞬目严辞,将对凤凰的绮丽寄托尽数倾出:“‘鸟兽翔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凤凰,大出于贤明之世。” 景令瑰眨眨眼,不理解她在说什么。 她摇摇头,赔笑道:“阿姊给你说接下来的故事。” “玄都在北海......”
第十一章 月华嗔花影
文充华的小女儿自陆贵嫔归魂那天出生。她撇下绿摇,趁着一个不算晴朗的白昼,自己又去望仙阁瞧了几眼。晚上鬼气森森的荒园,即使存活于青天之下,也是掩不住的缥缈悠扬,了无生气。 回去后,景令瑰慌慌张张,见她开口便问:“阿姊,你去哪里了?” 景元琦有些心虚,“就是随便看看。怎么,出事了?” 景令瑰的声音弱了下去,“我们一道去看妹妹吧。” 听到这句话,景元琦忽觉眼前一切都幻化成梦境,她自死游走到生,渡过了孤独的冥河。她笑道,“好,阿归,我们走吧。” 小女婴可爱极了,于尘世,她是新的一声啼哭;于死亡,她是破开赤壤的初芽。不知道忧愁与疲惫,她想要什么总有人给她奉上,总有人为她满足。 景令瑰小心翼翼触碰到她的脸,立马就把手缩了回去。他终于露出了以前那无暇的笑容,不似以前纯真,但依旧毫无矫饰。 恰好今日是去祭祖的前一天。夜深人静之时,景令瑰还在感叹说:“嗯,阿真很幸福呢......” ,随即话音紧接一转,“阿姊,我们的生母是......同样的吗?”还没说完,他就慢慢闭上了嘴,很是不安。 景元琦能感受到景令瑰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她望着笼罩两人的床帏,那居室里的又一重牢笼。细沙如雾如云,亦如墨蓝的海潮。它凝视他们,就像母亲凝视爱子,温柔甜美拘禁他们于肉腹之中,享受最初的依赖。 “不是哦。”她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景令瑰没再说话。 对景元琦来说,随后的日子快了许多,也逐渐变得不是很难熬。她认识了几个本家的女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很快就毫无顾忌哈哈大笑,忘了这是皇帝御前,被女博士轻声训斥。但景峥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她们闹,也不阻止。 “阿琦,你长姊要出嫁了,那个李公玉,我知道哦。”抄写儒经时,景英忽然神秘地说道。 景元琦靠到她身边,“那你快说。”一旁的景合也好奇转过身,想听听。 景英见两颗脑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他本有婚约,因为尚主,所以退了。”说到这里她有点卡壳,那个有婚约没能成功尚主的人是谁?好像是周家人?算了,记不起来了。 “阿姊。” 有声音在身后响起,三人都吓了一跳,脑袋很不雅观撞在了一块。 景令瑰惊愕地看着目前的景象,有点想笑但想到了什么,落寞地压下嘴角。 “楚王殿下。”那两人顾不上头疼,端正姿态行了礼。 “嘉珺,你怎么来了?”景元琦依旧捂着头,望着他。 景令瑰笑笑,“几日没跟姐姐打招呼,我就来找姐姐打个招呼。” 景元琦这才注意到,他应该是长了个,比以前要高了。这小子果真是来打招呼的,说了两三句就离开了。 “燕娘,你接着说啊。”景元琦催促道。 景英有些懵,“我们刚才说的是什么?” 背后的欢声笑语终于湮没在了耳旁。由于是侧着光线,景令瑰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因为今天有半日闲暇,他让宫人带他登了城墙。 江流上孳生了丛丛凝云,仿若空灵朦胧的烟晕。水波不时屈起,荡出弯折又细长的翠波。青鸟跃过起伏连绵的河与山,乘风在湖畔掠影而去,徒留建康的台室在朗朗晴空中溢发酷烈的光彩。 他应该高兴的。他在努力学习,脱去之前的稚气,以后就不会被姐姐捉弄嘲笑了。姐姐也变得开朗肆意,毕竟她是耶耶最喜欢的孩子,她会过的很好。 景令瑰望着底下的林莽江河,安慰着自己。 大内宫殿在城的中央和尽头,景令瑰下了城墙,浓密流云就纷纷散去,以一种极柔顺的姿态,露出了威严恢宏的主殿。阊阖顿开,支呀声沉闷又在末尾急促尖利,但很快,随即消失在庞羸的昏暗里。 景令瑰并没有再去找姐姐。他把那些书卷仔细梳理了一遍。殿内十分安静,宫人得令不进内室打扰,连脚步也要放轻。 沉浸于经书中便忘却时间流逝。等他的脖子酸痛到不能忽视的地步后,景令瑰才放下功课,准备稍微去殿外透透气。 等出门的时候,他愣住了。景元琦不知何时来了外殿,在一张桌上练习字迹。 见他出来,她淡淡地笑了,“没想到阿归很专心嘛。” 景令瑰回过神,局促问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她放下笔。看着他的脸,景元琦慢慢说道,“有个笨蛋估计是难过得想哭了,我过来看看他哭了没有。” 景令瑰瞬间想跳起来,“我没有!” “哼,表情出卖了你。果然是笨蛋嘛。”少女戏弄道。 他露出委屈的表情。 景元琦大笑。看着姐姐如此,他又体会到姐弟亲密无间的以前,景令瑰心理顿时通畅了许多。 -- 祭祖完理应朝帝后复命。景令瑰按照父亲的命令,几日后再去见皇后。 中宫依旧毫无生气,离开浓香让它更加像极了华美的坟墓。衮衮夜风袭来,却只留下深久的阒寂。 他有意无意避开了存放玩物的后房,按记忆来到容南莲居住的主殿。 门开后的那刻,景令瑰一眼就看到那布满尘埃的玉菩萨。他挥退了宫人,踏入了房间。 他来到菩萨跟前。站了好一会,景令瑰才拿出手巾,细致温柔地为它拂去尘灰,好似落魄菩萨座下最真挚的信徒和香客。 一个细长的身影,有如鬼魅般,在菩萨的面庞上冒了尖。 景令瑰注意到了这突兀的黑影。他的手顿住,那黑影也没有动作。 深呼吸了几口,他转身。 久病的皇后,后宫邪恶的女鬼,在此刻,诡异地融为一体。容南莲的脸上不断抽动,神情兴奋乃至癫狂。她头发未梳,衣服怪异,俨然女巫装扮。 “阿归!阿归!”她咯咯大笑,朝他走了几步,“我的孩子!” 景令瑰静静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见那个女人,为什么!”容南莲歇斯底里,尖叫道。 他忽然扔下手巾,盯着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坚定说道,“因为,她是生我的阿娘。” 容南莲呼吸急促,手抓上头发薅了一大把下来。景令瑰清楚看到,她的发顶见了血。 她双眼异常凸出,“是我生的,我生的!”紧接着,发丝飘落,容南莲往他的脸上扇去。 痛感几乎撕裂了所有密密麻麻编织的闲情逸趣。景令瑰捂住滚烫的脸颊,跌跌撞撞跑向门口,凄厉嘶吼道,“快来人!” 宫人把疯癫了的皇后用绳子捆住,送往主殿。一直在中宫服侍的绿摇大惊,连忙给景令瑰拿冷水巾敷上。容南莲下的力道极狠,景令瑰感觉自己脑子发胀,像是在梦里一般。 -- 那夜中宫的疯狂,也在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景元琦只记得,绿摇急匆匆跑来朝她哭喊,她便连忙往中宫那里赶去。 都去死吧。都死吧。 女人撕扯着头发,又哭又笑地叫道。 景元琦见她这般不似人样,怔怔站在那。对她的孺慕之情,也倏忽断绝了。 恶心。悲愤。痛恨。 “郑菟!郑菟!给我药!” 她一愣。好熟悉的名字。这几年景元琦才了解到,郑菟是个女巫。一个下九流的神秘女子。 女人的面容又霎时苍白无比:“旋予、旋予……别过来啊!!!” “容南莲。” 皇帝不知何时到来的。 他眼神晦涩不明。见女儿儿子都在,淡然吩咐道,“送他们回去休息。” 宫人应了诺。 待景元琦要跨出门,景峥忽然开口,“元琦,耶耶给你的镯子,一定要戴齐了。” 她震惊转头,想解释一番。 只见他挥手,不给她多待一会的时间,“赶紧离开这里。” 也许容氏会被废了吧,或者被赐死。 她是这样想的,弟弟是这么小声跟她说的,宫人也是传要废后的消息的。 可是最终,父亲依旧没有废这个无己出、多次失仪、恶名昭彰的皇后。只是自此禁足她。 父亲在包庇她,抑或想让她活得更不安生。因为他让赵昭容暂且处理后宫事务,文充华封为昭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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