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刺史和寰州卫将军已在城门口了。” 顾昔潮微一点头,骆雄便告退,下去安排。 沈今鸾心头微动。 这二人乃朝廷命官, 封疆大吏,竟这么快他们就被他召来了朔州。顾昔潮还是当年的雷霆手段, 声势压人。 她心中正盘算,耳侧忽地一热。 “娘娘昨夜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男人拨动犀角蜡烛上的残焰,与她耳语道: “入夜之后,还请娘娘现身,与故人一见。” 热息一触即分,沈今鸾抬眸,迎上他轻淡的目光。 夜里,他为她渡阳气,在榻上对她行止僭越,如疯似魔。可白日里还是礼度有加,连目光都是点到即止。 她总感到,自顾辞山死后,顾昔潮太不对劲,一言一行变得极为离经叛道,放浪形骸。 倒像是一个困守多年的死囚,在行刑前夜。 她很肯定,顾昔潮定是有事瞒着她。 可任是神思敏锐的沈家十一娘,也始终堪不破他。 顾昔潮会见代、寰二州长官。人走后,沈今鸾的魂魄从他鼓囊囊的衣袍里钻出来,衣面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室内一丝光都没有,垂帘幽静。 她卧在衣袍上,又嗅到了那一丝兰麝香息,轻浅如风,寡淡如雾,却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方才在道场燃起的那一丝疑心,还在风中荡悠,没有完全放下。 她不能直接问赵羡香火的来源。 赵羡一直都是顾昔潮的人。她问了他,他一定转头告诉了顾昔潮。 沈今鸾猛烈地摇了摇头,万一猜错了,她绝不想看到他知晓后,冷嘲热讽的模样。 不可能是他。她不断地对自己道。 十年前,他已被她用毒计驱逐京都,沦落北疆。 她死的时候,该是顾昔潮最恨她的时候。 而她那个恩人,可是为她烧了十年香火。 “咚——” 忽然响起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今鸾回身,飘过去一看。 窗缝里落下一个纸团。 沈今鸾挥袖以阴风展开,看到上面写着四个字: “不日便至。” 是贺毅的字迹。 当初她要将顾辞山押送入京受审之时,他已为她调动了贺家在京中的人。 这字条看来,是不日将会有人来接应他们入京。 沈今鸾揉了揉额头,沉吟片刻。 顾昔潮为了避免那桩旧案牵扯到他大哥,已派兵将她的人严加看管起来,贺三郎才会如此送来密信。 当年沈氏冤案牵连甚广。在刺荆岭汇合时,贺三郎曾对她道,他几个姑母因为是出嫁女,才躲过一劫。但她们背负家族恶名,十五年来从来不曾忘记冤案。 沈氏的北疆军旧部也从未放弃,一直在设法联络昔日旧人,想要翻案。 那她便更不可能收手了。 要不就闹个惊天动地,否则已经牵扯进来的贺氏族人,无论是贺家的母族还是出嫁女,都有性命之忧。 将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因这桩旧案而再度陷入深渊。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这是她身为沈家人欠他们的,欠他们一个清白,欠他们本该有的正常人的生活。 她还是要再度回到京都,直面那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冥冥之中,沈家十一娘始终被命运裹挟,推着往前走。 悠远的金柝声中,沈今鸾举目,望向窗外。 仿佛可以听到城门口传来故人的马蹄声,响彻天地。 沈氏旧案,千万人蒙冤。十五年的尘埃聚起来,便是一座沉重的高山。 因此,面对元泓,她并非没有胜算。 …… 朔州城门口,同时入城的代州刺史燕鹤行,与寰州卫将军庞涉车马相遇。 二人也是多年未见,于马上并辔同行,一道寒暄。 庞涉偶然见到昔日旧友,讶异地道: “怎么,你也是被顾将军召来朔州的?” 燕鹤行一身朱红官服,捋着修得整齐的斑白长须,摇摇头道: “顾大将军召唤,哪敢不来……” “他要做什么事,我们能不知道吗……只是那位……”庞涉肆无忌惮,了然于心,目光指了指京都的方向, 燕鹤行为人谨慎,拉了拉他,压低声音: “你且小声点,北疆也是天子脚下,尽是耳目啊。” 进入军所,马匹被人牵去,护卫也被留在外头。 二人整肃仪容,远就能看到隔着持刀卫兵,正坐在议事厅中的顾昔潮。 即便多年未见,当年作为后党,和顾家人明争暗斗,刀锋抹喉的锋利记忆犹在。 在北疆多年,当年的顾大将军敛了不少锋芒,英挺冷漠的神姿还是一丝未变。 只远远看着,就有一股令人生寒的凛然之气。 俱往矣。那位沈家的皇后早已故去,顾大将军流落北疆,尘满面,鬓如霜,还总不至于多年过去还要找他们报仇吧。 二人不敢细想深究,硬着头皮步入厅中。 阒静之中,大将军身边的亲卫率先上前一步,指着二人到: “半月来,我们接连向代、寰二州发出调兵之令,却不见你们派兵来一道往刺荆岭,共夺云州。贻误战机的罪名,两位大人可担得起?” 燕鹤行脊背一凛,平复心中慌乱,不卑不亢地道: “我等受皇命,驻守边城。必不敢擅自出兵。若是外敌趁我城中兵力空虚入侵,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明显是圆滑的推脱之辞,骆雄听后怒骂: “云州还有当年一万百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我们将军拿命得来的战机,你们百死都不够还的!” 燕鹤行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指着骆雄道: “你是何人,胆敢攻讦朝廷命官?” 刺史一众下属上前护卫,骆雄等人不甘示弱,上前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燕刺史,庞将军。”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喧哗骤停,全场肃静。 “你们为大魏守国土,我自敬佩。但云州世代亦是我大魏国土。尔等麾下将士,为国征战,拱壁国土,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庞涉火爆脾气上来,冷哼一声,径直点破道: “云州合该收复。但是,要我为顾家人驱使,却是妄想!” 燕鹤行冷笑道: “顾将军说夺云州便夺,可有天子诏令?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只听天子号令,顾将军纵使战神在世,怎可越俎行事?” 如今,已不是当年二分天下。北疆众军唯沈氏马首是瞻,京畿十九卫受世家统领,以顾家为首。 少年天子已牢牢将边军和禁军控在手中。 他们虽是沈氏门生,也只得依附天底下那拥有至高权柄的那个人。 似是早已料到他们会如此作答,顾昔潮轻轻摩挲着指间的刀柄,竟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来。 这一笑,令燕庞二人登时毛骨悚然,不可抑制地忆起来昔年的顾大将军是何其恐怖。 这一刻他可以对你言笑晏晏,下一刻便能手起刀落,头颅落地,血溅三尺。 “我驱使不了二位,自有人能驱使。”顾昔潮也不恼,扬起的唇角既是冷漠又有几分得意。 “既如此,难得来朔州,我理应好好款待。天色不早,二位舟车劳顿,早些休息。” 出人意料地,顾昔潮只是淡淡令仆从带人回去。 仆从得了令,正要将人领去客房下榻。燕庞哪敢再在他面前晃悠,夜里被抹了脖子都不知道。推脱之下,连忙推辞告退,各自往城中自行找住处歇脚。 …… 代州刺史燕鹤行和寰州卫将军庞涉,一个宿在内城最大的客栈,一个宿在朔州的官驿,当夜却梦到了同一桩怪事。 故人入梦。 那位逝去多年的皇后娘娘来到他们面前,请他们出兵相助,共夺云州。 燕鹤行梦到的,是少女时的沈家十一娘,罗衣寡白,袖间带血,语笑嫣然,眉眼之间却总有散不去的哀痛。 烛火恹恹,故人音容笑貌如昨,对他述道: “燕伯父,当年我祖父为了在阵中救下你而中箭,躺了一月才好。你可还记得?“ 当时,他腿上的伤,还是尚且不足三岁的小姑娘来到军营随父兄探望祖父,亲手给他贴的膏药。 数十载官场上左右逢源,喜怒不形于色的燕鹤行再见昔年小友,竟然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道: “臣,没齿不忘。” 小友看着他,声音沉定: “云州,是我沈氏世代驻守,若知云州有变,我祖父在地下怎能安心?” 燕鹤行垂泪,目光灼灼发亮。 这些年靠着在朝中做缩头乌龟,才有今日之权势地位。可是午夜梦回,每每想起云州落入敌手,怎能不愤恨难耐,直至无法入眠。 纵使两鬓斑白,少年骨头早已腐朽,可少年血气还有一丝犹在。 今夜,在梦中故人相见,再度唤回深藏在四肢百骸的执念: “臣,誓死追随沈氏,夺回云州故土!” 而在卫将军庞涉眼里,来的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沈今鸾。 当年,他本是沈氏麾下无名小卒,当年被沈霆川挑中作为护卫,护送沈家十一娘入京,一路看她封后直至死去,一路从护卫到京卫校尉,官至四品。 她于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京都富贵如烟云过眼,后来他毅然回到北疆,镇守一方,不知多少是出于缅怀故人的心思。 而今,梦里皇后娘娘笑容宛然,对他道: “庞将军,你知我生前心愿,此生只为沈氏一族。可云州也是沈氏之骨血,没了云州,何来沈氏,若无沈氏,亦无云州。” “我父兄死后,你曾发誓效忠于我。难道我死后,此誓便不再作数了吗?” 庞涉铁汉柔情,抹一把泪,道: “臣有此志,十五年未有一刻敢忘却。” 他顿了一顿,又犹疑起来,道: “可那是顾昔潮啊……” 是皇后娘娘最恨的仇敌啊。他怎能出兵相助一个仇敌。 皇后静静望着他,似是失望地摇了摇头,道: “天下一家,顾家沈家,有何分别?云州的百姓不管顾家沈家,只求安居乐业。若为一姓之仇恨,断送生民之幸,沈家也是千古罪人。” 庞涉豁然开朗,叩首大拜道: “臣此一生,愿为皇后娘娘肝脑涂地。” 由是,受故人孤魂之托,代、寰二州兵马长官回去之后,开始着手调兵,决意共赴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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