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三州兵马,再一次地违背了圣谕。在并无天子诏令之下,择日发兵刺荆岭,剑指云州。 天高地阔,夜穹里一只信鸽往遥远的京都而去。 京都微雨,信鸽越过一重又一重的宫墙,从外郭城到内皇城,再到禁中。羽翼上的雨水早已干透,油光发亮。 皇宫的暖阁里,错金流云炉袅袅生烟。 候在殿外的御前内侍陈笃双手捧住飞鸽,扑翅的声音在空寂的大殿回荡。 他打开鸽子所携字条,面色一变,禀告道: “陛下,代州探子来报,代州刺史燕鹤行已出兵往朔州。” 自寰州无诏出兵,没想到代州也紧随其后,同去云州了。 一想到天子雷霆之怒,内侍捧着字条的手一哆嗦,卑下身,朝御案递上了字条。 一只镶绣五爪金龙的袖口抬起,接过了他递上的字条,缓缓展开。 字条上的字迹泅湿晕开,干燥发硬。 片刻之后,字条被揉皱,扔进了香炉之中,化为一股更为浓烈的龙涎香息。 香炉之中,已有无数还未烧尽的纸屑,有来自北疆探子,亦有来自京都世家,最多的便是贺家族人所在的傅氏和王氏院中。 自新帝继位,十余年苦心经营,早已通过密报,在朝中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一阵轻咳之后,少年天子手中朱砂御笔顿住,袖口转而移至奏折山一侧压在最底的一本隐秘折子。 “日前,大将军递上折子,要为朕夺取云州……” 内侍神色一紧,本朝将军无数,但是“大将军”却只有一位。他头垂得更低,握在怀袖中的双手攥出了冷汗。 御案上的男人眼帘微微抬起,寒光倏然凛动: “他还与朕谈了一个朕无法拒绝的条件,事关昔年沈氏旧案。” “十年过去,朕的大将军还是如此愚蠢,以为就凭他一人,可以救下所有人。” 御案上传来的那道声音似是微有不悦,还有一丝难言的讽意。话锋突然一转,道: “京都至北疆,都有人要为旧案平反…… 但,陈笃,你不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 掌握朝中大员线报的内侍陈笃面色骤变,这才反应过来,恨不得立即扇自己几个巴掌。 他怎么会没想到,京都和北疆各位朝廷命官,即便阵营、官职各有不同,千丝万缕的关系里,全都指向了那个人啊。 他登时“扑通一声”跪倒在龙袍前,连连磕头,回禀道: “奴婢不敢瞒陛下!只是这些探子报上来的,实数无稽之谈啊!” 来自御案上的威压直逼过来,内侍叩得额头出血,道: “探子确实还来报……寰州卫将军庞涉前日醉酒后,声称见到了故人……还有,代州刺史燕鹤行,同日一夜未眠,写下一首悼念故人的表文,哭得肝肠寸断……翌日二人皆下令,令最为信任的部下出兵去往云州,与顾家的陇山卫汇合……” 他没敢明说故人乃何人,只因那个人,她的名讳在御前是最大的禁忌。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怎么可能会出现在朔州? 因此,他绝不敢上报,引火上身。 御案传来一道更为低沉的声音,几近逼问: “还有。” 内侍陈笃心惊胆寒,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禀道: “还有、还有我们在朔州仅剩的一名探子临死前来报,说大将军身边近日有一名女子相随……那女子姿貌肖似……肖似……” 内侍额头死死抵在宫砖上,牙齿打颤,“先皇后”三字明明已在舌尖,却怎么都不敢吐出口。 良久,御案上传来一声轻叹: “肖似她。” 这一声沉静的叹息几乎有一种温柔的错觉,好像是跨越过天下的山川湖海,北疆万里风烟,就能隐藏内里无尽的阴戾。 内侍自然这个“她”就是那个人。他见大忌已被提起,吓得魂不附体,声线带着颤音: “陛下息怒,定是这些人花了眼,被鬼迷了心窍。人都死了,死了怎会复生呢!” “她没死!” 御案上如山的奏折轰然倒塌。 清瘦的男人已从御案上起身,朝服袍边的金龙曳地,拂起一阵龙涎香息,掠过地上不住颤抖的内侍,一步一步走下丹陛玉阶。 内侍大滴冷汗浸湿面前宫砖,只见袖口龙爪伸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抚鸽子尚有湿意的羽翅内里。信鸽被男人的手扼住喉头,挣扎扑腾。 “朕,把阿鸾找回来。” 九王之尊,天下共主,温声低语道。 雨中的皇城雷声隆隆,响彻宫墙内外。
第63章 迷惑 北疆朔州。 天穹阴霾, 乌云沉沉,层层翻涌如斗幕,不见一丝天光。 春雷震动, 却迟迟不下雨,闷得人心如涸辙之鱼。 顾昔潮在军营部兵,主持收复云州大计,沈今鸾也暗自谋划入京之行, 不曾歇息。 必须步步为营, 连环为计, 才能让元泓不得不为北疆军翻案,还沈氏清白。 窗台又扔来一颗石子。 一道人影闪身入内, 刺眼的光从门缝中一闪而过,沈今鸾下意识地抬袖遮挡。 再移开衣袖之时,她的面前烛火摇动, 出现了一双湿漉漉的眸子。 沈今鸾沐浴在烛火之下, 身影幽幽浮现。见到是贺三郎,她轻舒一口气,抓着他往里走, 严肃地道: “你不该来。会被人发现。” 顾昔潮治军严苛, 她怕这一风吹草动不能瞒过他的眼。 贺三郎手里有一小簇犀角蜡烛的火芒, 细细地凝视着她, 双眸如同春雨下深深的湖水。 “十一娘, 你还好吗,我实在担心你。这些天我想方设法要来看你,奈何守卫太多, 看得很紧,好不容易脱身……” “你的伤好全了?”沈今鸾问道, “我让你准备的事,做得如何了?” “早就好了。” 贺三郎见到她,面上扬起抑制不住的喜悦,拍拍胸脯,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交到她手中。 名册中,是当年云州一战死去的将士,以及散落在各地的沈氏旧部亲眷。 既然代、寰二州的沈氏旧部可以被说动,那么等她入京,可以再号召其余在世之人,为沈氏翻案。 “十一娘,我还有一事不明。”贺三郎挠挠头,眼神有几分游移,“顾辞山已死,我们没了人证,如何服众?” “顾辞山虽死,但在北疆冤死的鬼魂岂止千千万万。谁说,要有人证才能翻案?” 她的计划不会因为顾昔潮强硬的手段而改变。 虽然顾辞山的证词不可再用,她就请其余的证人来陈情。 沈今鸾目色平静,道: “只要我在,便可招魂作证。” 沈十一娘一开口,无论说得什么,总能让人无端地信服,想要追随。贺三郎眸光微动,蜡烛的火芒在澄澈的眼底跃动,笑道: “顾昔潮今日已点了将,三州兵马尽在他手中。待他出征,我们就可以出发入京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今鸾继续嘱咐他,元泓生性多疑,在京的贺家族人务必谨慎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十一娘,你不要怕。”他扶住她的肩头,郑重地道,“纵然这件事艰难万千,我会一直陪着你。” “待你去轮回转世,我也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地陪着你。” 烛火之下,少年一身明光,满眼都是未来的希冀。 这一瞬,心头乌云一般的忧虑好似淡了,沈今鸾不忍打碎这样的期许。 “三郎,我只是一个鬼魂。” 她轻声道。 “我没有其他奢望。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清白地活着,我就没有遗憾了。” 她微微笑着,并没有告诉少年她阴寿将尽的事。 门外传来一阵沉定的脚步声。 沈今鸾皱眉,顾昔潮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贺三郎在此,还有这一份名册,他们为了沈氏平反的密谋就功亏一篑了。 沈今鸾头皮发麻,只得推搡着贺三郎走向屋内西首的那一面斗柜墙,想要找一个空的柜子将人先藏起来。 她挥袖一扇一扇地打开柜门查看。 前面几个斗柜之中,无非是叠放的四季衣物还兵书,都是满满当当,藏不得人。 直到深处的最后两面斗柜。 她敏锐地发现,这倒数第二扇的柜门闭阖得严严实实,光她袖下的一阵阴风全然打不开。 直到来到最后一扇柜门,一打开,所幸终于是空的。 人高马大的贺三郎被迫贺名册一道塞了进去。 下一瞬,她吹灭了他手中的蜡烛,阴风一阵,阖上了柜门。 同一瞬,“嘎吱”一声,微风涌入,房门从外打开。 一道英伟的身影从外头走进来。 男人在军营换了一身寻常的对襟暗纹长袍便服,只袖口镶绣着蟒蛟暗纹,无端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一手抓着佩刀,长腿阔步地就跨入房中。 沈今鸾心虚,手托腮,仰起脖颈看着朝她走来的顾昔潮,道: “你今天回来得那么早?” 颇有几分在家等夫君归来的小娘子情态。 男人瞥她一眼,先去了书房,“咣”一声响,他将佩刀放在了桌案上。 隔着珠帘,朦朦胧胧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她心下犹疑,才听到那头传来一声: “请娘娘过来。” 书房的案头上铺开了一幅羊皮纸制的刺荆岭布防图。没想到这么短时辰内,他已让军中制图师全然描摹了全新的。 沈今鸾熟知兵事,看得目不转睛,背后渐渐被男人的胸膛罩住了。 顾昔潮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肩头,手臂贴得她的手臂,指向图纸之上。 他知她心念云州之战,一回来便与她推演行军布局。 “这一处,还有这一处,地势难测,我欲让邑都的羌人军探路在前。” 拂动的袖口蟒蛇纹路,如同游过图上山川河流。 沈今鸾看着他布下的兵阵,暗自点头。 “北疆地势复杂,从前羌人依附大魏之时,北疆各位将帅从前也会请羌人作为先锋探路。但……” 她一顿,摇头道: “但是,我始终觉得羌人不可完全信任。能助你一时,也会毁你一时。” 顾昔潮抬起了头。 沈今鸾看着他,神色肃然,继续道: “我大哥是因云州城中兵力空虚而被迫投降救民,可云州城中兵力既然都为我阿爹带领出关抗敌。可是,以北疆军全盛之兵力,何以会最终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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