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名天子近卫把守在一道竹篾帘幕之外。阴风拂过,帘幕起落。一股浓烈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帘幕背后,明亮燃烧的烛光晕开一道巍然的身影。 男人已褪下了大氅,露出一身玄底金纹缎袍,袖间龙身张牙舞爪。 烛火无端晃动,元泓静坐案上,忽抬眸,朝帘幕后的她看了过来。
第68章 秘香 隔着一道帘幕, 沈今鸾似乎能感到元泓锐利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 那目光,漠然里暗藏锋利,于她而言, 熟悉而又陌生。 大魏史官载,今上少有风仪,太子时便已俊秀著称京都。 如琉璃美玉,一身文士风流, 天意无双。 而今, 当年如璋如圭的太子早已成了铁血君王。 她生前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形容她“狂悖失德,怙恶不悛”。 如此恶言, 作为了结。 此时此刻,即便已为魂魄,元泓的目光扫过来, 她的身上亦有如千钧之重。 沈今鸾有脚步一顿, 魂魄藏于帘幕后一重一重戒备森严的天子亲卫之间。 为首那几人正在向案上的元泓低声禀告,神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今鸾攥紧了袖口, 一直没有抬头, 慢慢地挪动步子, 一个一个掠过天子亲卫, 飘至帘幕之前。 相距一道帘幕, 像是屏障,像是阻隔,看不清里头的人影。 好像就不用与他直面相见。 她低垂的眸子掠过帘幕的竹篾, 盯着桌案侧边,男人袖口刺目的金线晃入了她的眼帘。 一幅舆图在袖口之间铺展开来。 只一眼, 沈今鸾便认了出来,这是刺荆岭的布防图。 刺荆岭的布防图是顾刺山通过借尸还魂的秦昭带回大魏。顾昔潮拿到后针对北狄人在刺荆岭的布防来排兵布阵。按理说,只有陇山卫中的高阶将领才见过。 没想到,在京都的元泓那么快就能复刻了一份。 一想到顾家在朔州剩下的这一半陇山卫直接听命于元泓,她也明白了七八分。 在她死后的这十年里,元泓的势力渗入世家,已收了部分世家的军队,牢牢掌握了兵权。 “陛下,刺荆岭屡传捷报。顾将军率兵已深入岭中数十里,沿途北狄军溃散,不堪一击。”一名亲卫手持密报,向元泓禀道。 案前烛火轻摇,元泓面容沉静,微一颔首,继续向陇山卫中的将士问询顾昔潮的作战计划,事无巨细。 沈今鸾就在帘幕那一头,屏息静听,渐渐地松下了一口气。 云州陷落乃帝王心病。先帝逝前一直对云州念念不忘。若元泓在位时能夺回云州,是身为帝王的千秋功业。 阵前斩将是兵家大忌。大魏军顺利夺取云州之前,元泓不可能在这时候对顾昔潮不利。 元泓此番来北疆,或许只为督战云州。 沈今鸾一面后退,一面长长地吐息。余光里,看到元泓抬起袖口,轻叩案上一叠厚厚的奏本,忽出声问道: “贺家那位三郎在何处?” 一众天子亲卫面面相觑,纷纷跪地,头颅低垂,回道: “还未找到。” “我们带着贺家人去认了。那贺三郎似乎知道了什么,已不在朔州城中……” 元泓面无表情,唇角绷直,灼亮的灯火也照不进他黑沉的眼眸。 他没有说话,沉闷的气氛越发显得压迫至极。死寂中,几名亲卫的头几乎磕在了地上,不敢抬起。 沈今鸾静止在原地,一下子掐紧了手心。 这一回,她与元泓不期而遇。他带着亲卫正是隐匿在贺家人的队伍里,掩人耳目,才来到北疆。 作为皇帝,元泓非御驾亲征,却离京千里。除却督战之外,究竟什么事值得他如此兴师动众。 灯火吹拂,烛焰摇晃。元泓的面容被照得明暗不定,像是阴影里伏动的霾,时隐时现。 他瘦长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漫不经心地翻动案头那一叠又一叠的奏本。 “代州刺史燕鹤行,寰州卫将军庞涉,刑部员外郎李起源,大理寺寺丞陈知鹏……” 他一个个念出这些人的职位名讳,指间捻着奏本的纸张,目光清冷,似带嘲讽: “当年的旧人,一个不少。” 阴风浮动,几页奏本“哗啦啦”地拂开,里头所述的字迹便清晰地落入她的眼底。 经过她这几日的苦心布局,招魂入梦,这些人,或“梦见”故人,或感佩旧事,越来越多的人上书要求重查旧案,还沈氏和北疆军一个公道。 “不过一个连兵权都没有的贺家,何必劳烦您亲自动手。”一旁的亲卫上前,为他手边凉透了的茶盏添上热水。 “属下立刻派人让那女人将她那侄子找出来。” 见皇帝不答,几人对视一眼,又朝他拱手道: “十五年前的旧案,并无人证,死无对证。光凭贺三郎这一面之词,还有这几名官员毫无根据的猜测,天下人都不会信的。” 元泓不置可否,浸在晦色里的神容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道: “你等可知,自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贺三郎一出现,连顾大将军也跟着复议,要为北疆军平反。” “他上奏说,他已有铁证。” 龙涎香喷吐浓烈的烟气,天子的面容在香息中变得模糊不清,冷厉的声音从中透出,颇有几分玩味: “当年他交出把柄,朕放任他来此北疆,谋取云州,还真是小瞧了他。” 皇帝的语气依旧淡漠,却比方才多了几分暗涌的血气。 镶绣龙爪的袖口里,五指重重叩了一下案上奏本。 阵风一片又一片地吹动帘幕,香炉浮动的龙涎香翻涌不息。 听到这一番话,沈今鸾愣在原地,心头一下子揪紧。 果真如她所料,顾昔潮云州之征,早已布下当年旧案一场局。 十年前顾昔潮放任北疆,到底交出了什么把柄给了元泓? 她想要翻看案上摊开的奏本,找到顾昔潮手书的那一本细看。 他究竟在为她平反的奏上抛出何等条件,找到何种铁证,可以让元泓一贯清贵的神容难得有几分咬牙切齿。 魂魄悄无声息,扬风翻动奏本的纸张。 她心中急切,风声烈烈,在阒静里“哗啦”作响。 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挑动连绵的奏本,一本一本地辨认上面的字样。 还没找到顾昔潮的笔迹,手中的一本忽然被一角金龙摁住了。 帘幕晃动,光影摇曳,战栗一般地静止。纸张的边缘一角仍在翻飞,奏本却不动了。 一道帘幕后面,男人那一双瘦长的手,色如脂玉,袖边金龙在烛影里游走,繁复的金线明暗交叠,将奏本连同的她虚无的手指笼罩在内。 力道之大,华贵的锦缎上被攥出了一道一道的褶皱。 沈今鸾睁大了眼,慢慢地抬起脸,隔着帘幕,对上了元泓的眼。 一同看到他眸中的错愕,在光晕里一点一点放大。 帘幕影影绰绰,他直视着她,面庞轮廓深邃,冰凉瞳仁里燃起了一簇一簇的光。 天子神容不辨喜怒。可他的眸光,仿佛能透过一道道竹篾,直直看到她毫无形貌的魂魄。 眼见着他朝着她抬起了手,沈今鸾一吓,飘荡着后退一步。 那瘦长的手指竟也跟着追过来,想要极力触碰,却只是拂过她的魂魄,雾气一般地穿了过去。 她到底只是魂魄,只轻轻抽身,便已飘离他数步之远。 在亲卫一片疑惑惊愕的目光中,元泓腾地起身,茫然四顾,对着一片虚空五指张开,最终又收拢在袖中,指骨握得泛白。 “陛下,怎么了?”忐忑中,有人问道。 元泓回过神,眼里少见的愕然稍纵即逝。他垂下眼,神情又恢复了冰冷肃然,没有再说话。 天子亲卫将地上的奏本拾起,整齐摆放回了案前。 剩下的人识趣地退下,只留下皇帝最亲近的几人在房内。 沈今鸾的心境慢慢平复下来。 她已经死了。连殡葬之礼都不予她的元泓不可能会看见她这么一个孤魂野鬼。 他们只是陌路人。 她想要落荒而逃,可代州刺史燕鹤行还跪在地上。 云州之战的布局,元泓看一会儿舆图,时不时问他一句,他答一句。 如在折磨审问,只因他擅自随顾昔潮出兵云州。 一个时辰下来,烛火下燕鹤行的额鬓透着光,冷汗涔涔。 本以为此战该审问完了,他答得一字不漏,却不料皇帝一直不曾让他起身。 元泓的眸光从灼人的烛火移至燕鹤行惨白的面上,从漠然变得冷厉万分。 他轻声念道: “宦海沉浮十余载,得见故鸾始入梦。 云鬟犹绿朱颜旧,老骥白头拜恩主。” 一听到这一首诗,燕鹤行的神色全然变了,陡生的凉意如一条湿漉漉的毒蛇,在脊背上匍匐游动,引得周身一阵颤动。 “卿这首诗,写的是何人?”元泓神色平静,双眸却死死地盯着他。 两鬓斑白的燕鹤行缓缓抬眸,先前畏畏缩缩的面容突然多了一分凛然之气。 知事已至此,左右躲不过,他面无惧色,闭了闭眼,终是道: “臣,月前梦见了先皇后。” 元泓撩起眼皮,黑眸中血色翻涌。 燕鹤行平静地望着跳动不止的烛火,目色怅惘又不失欣慰,道: “当夜,臣就在朔州此处驿站下榻,夜深做梦,皇后娘娘,一袭白衣,音容依旧……” 元泓不动声色,额上青筋一跳,淡淡地问道: “你为何会梦见她?” 燕鹤行道: “臣梦中,皇后娘娘心念陷落敌手十五年的云州,让臣务必派兵支援顾将军,夺回云州。” “顾将军……”元泓轻轻地道,似是在咀嚼这个字眼。 又是他。 明知是朝中禁忌,燕鹤行仍是壮起了胆子,忽然提声道: “陛下,娘娘薨逝十年,还能入臣梦中,定是执念未了啊陛下!……” “咣当”一声,案头的奏本被掀翻在地,打断了燕鹤行的叙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死寂中,众人面露惊慌,大气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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