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割舍自己。 什么都不必说,贺三郎都明白。他凝视着她惨白的魂魄,垂在两侧的手指不由握紧直至发颤,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笑容含着忧伤,看进去她低垂的眼,轻声道: “之前,你是为了沈将军的遗骨,后来,是为了我们平反一事,一直不愿去投胎。” “这一次,是为了他吧。” 她没有作声,他早就明白了。 藏在斗柜的那一日,他其实就察觉到了。 她本可以灭掉那个男人点燃的犀角蜡烛——只要,她想恢复魂魄之身,只要她想从他怀里脱身。 烛火一灭,她便会是梦幻泡影,在那个男人身下彻底消失。 不必与他唇齿相依,不必与他纠缠不休。 赵羡说过,哪个男人的阳气都有用。 可她只向他索求。 她亲口说,他是让她心甘情愿的人。 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时候,他就知道,沈十一娘喜欢顾九啊。 贺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侧着头,若有若思,神情依旧安静平和,像是无涯的夜空,笼罩四野。 “我就算不要这条命,也会帮十一娘向那天子借来救兵,找到真相。但,请你一定,一定要去再入轮回。” 只要她能去顺利往生,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虽然没有十一娘他们那么聪明,但他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底。 她这一生,太苦了。 也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其他人的生死,和她的魂魄比起来,微不足道。 贺三郎扬起一个沉静而又坚决的微笑。 他大步往前,朝守卫森严的那一间房走去,一身衣袍猎猎作响。 还未走近,门口守卫的几柄金刀就将他拦下,摆手驱赶,道: “什么人?” 天子亲卫,掌生杀大权,无论是谁拦驾,杀之不误。 贺三郎面上不见慌乱,按照沈今鸾的指示,直视这些带刀锦袍之人审视的双眼,拱手道: “我求见当今天子,有要事禀告。” “陛下在找的贺家三郎,是我的旧识。” 众人呆了一瞬,握刀的手都有几分不稳。 天子御驾亲临朔州,这个消息事关君王社稷,捂得密不透风,只有屋内陇山卫三名将领知晓。 这个陇山卫的小兵,如何得知。难道他们的行踪暴露了? 天子亲卫冷汗淋漓,先入房内,见元泓负手而立,凝望着惶惶灯烛。 “陛下,有人认出了您,称要面见天子……” 元泓眉头微蹙。 死寂中,天子亲卫埋首跪地,道: “他说,他认识贺三郎。” 元泓眯起了眼,手臂一扬,袖间金龙如咆哮而来。 片刻后,贺三郎步入屋内,掠过严阵以待的天子亲卫,气定神闲。 他来到元泓面前立定,面上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这就是十一娘嫁的男人,不过如是。 春夜里还裹着皮毛大氅,身形消瘦,长相还不如那个顾九英武。 可这就是天子啊,冷酷残忍,一语将北疆军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十一娘那么好的小娘子成了孤魂野鬼。 贺三郎壮着胆子,抬起双眸,直视天颜。 元泓同样也在注视着面前凛然不惧的少年,目光审视。 两道目光交锋,即便隔着帐幔,仍在锐利如薄刃相抵,仿佛能听到嘶鸣之声。 贺三郎想起沈今鸾的告诫,很快低垂下目光,卑躬屈膝。 元泓也收回了目光。 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跪在脚底,如蝼蚁一般,若非他有贺三郎的线索,他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他漠然地道: “你是贺三郎什么人?” 贺三郎心中铭记沈今鸾所言,照着说道: “我和贺家三郎是北疆军同袍,十五年前战败,一道为北狄所俘。月前我们北疆军残部被顾将军救出牙帐,自此就入了陇山卫之中。” “今次他是跟着顾将军一道,陛下若要找他,请立刻派兵前去刺荆岭救援。” 元泓轻叩桌案,不紧不慢地道: “你既知朕在寻他,为何现在才来禀明?” 欺君之罪,非同小可。 贺三郎面色不慌不乱,流露出几分悲戚,伏地道: “我和他一道从军,一道被俘,生死相伴,情意深厚。之前我等叛军之身,如何敢面见陛下。如今听闻他在刺荆岭深陷险境,情势危急,请陛下恕我隐瞒之罪,出兵救他,之后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十一娘早就将所有问题都预想好了答案,教给了他,一字一句,滴水不漏。 众人皆知,沈氏治下的北疆军,部将亲如兄弟。他说了很多北疆军中的细节,还有被俘的经历,无比细致,一一都能对上。 说完,贺三郎余光望过去,只觉天子面上虽看不出神情,也不知信了没有,但一旁天子亲卫握刀的手似是松了松。 “你是如何认出朕?” 最后这一问,元泓语气漫不经心,却着实暗藏杀机。 贺三郎迟疑了一瞬,缓缓抬首,稳稳地开口道: “贺三郎与我说过,他近来见过一位故人,曾对他说起陛下……” 这一句简短有力的话,像是一颗碎石,猛烈地落入心底,激起一丝久违的祈盼,如同动乱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 “故人?是何人。”元泓喃喃,手指摩挲案头的髹漆。 出于一刹那的冲动,贺三郎深吸一口气,仿佛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贺三郎的故人,是沈氏十一娘。” 案头上的手一滞,缓缓地扣紧,掐入掌心。 这一微妙的动作,没有逃过贺三郎的眼,他尽收眼底。 来之前,沈今鸾猜到必有此问,当时教他的话术,其实是要他说自己少时随沈氏父子入京述职,曾经见过当年太子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可他今日看到这个男人,心中陡然起了一个猜测,便斗胆一试。 此时,他这个猜测被证实了。 贺三郎淡淡地微笑,旁若无人,心中溢满一腔嘲讽。 谁能想到,皇帝此行要找的人,从来不是他贺三郎,而是他的十一娘,早已死去的皇后。 可若是爱她,怎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她? 但,若不爱她,又如何会千里迢迢来北疆寻一个早已死去的鬼魂。 可惜,如今她就在他身边,他贵为天子,却永远不会察觉。 贺三郎涌起一丝报复的快意,眸光微微上抬,再一次直视天颜。 而后,他的唇角一点一点勾起。 陋室内寂静无声,天子陷入一时的沉吟,瘦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叩动桌案,像是掀起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澜。 少年干净却又沧桑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只要沈十一娘想做的,他都会不惜一切,为她达成。 既然他已猜透了天子此行用意,他便要利用这份扭曲的执念,成全十一娘所愿。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恭敬而又冰冷: “贺三郎,与顾将军一道深陷刺荆岭。” “请陛下即刻出兵,前往刺荆岭。”
第70章 血战 贺三郎在皇帝面前周旋之时, 沈今鸾离开官驿,前去敬山道人所在的破庙。 若非事出紧急,只剩下这一支由元泓掌控的陇山卫可用, 她不会算计元泓出兵。 如今云州既得,将军战死。鸟尽弓藏。元泓隔岸观火,陇山卫嫉恨顾昔潮昔日所为,恨不能见死不救。 无人在意一个无名之人的生死。 甚至, 所有人都暗自期盼顾昔潮战死沙场。 君王需要他的死, 来收拢兵权;他的顾家亲兵需要他的死, 才不至于陷入忠义两难全的困境。连她,都需要他死后承担当年罪名, 为沈氏平反。 他这样的人,唯有战死,才能称为英雄。 一想到他, 汹涌的悲哀在心头打转, 沈今鸾极力恢复冷静,素白的怀袖在无尽的阴风里涌动不息。 她只能暂时依靠陇山卫歼灭刺荆岭沿途的北狄军。去营救顾昔潮,她必须有自己的兵。 雷声沉闷, 连片的墨云在山头压下来。 熟悉的破庙里, 一众陈旧菩萨注视下, 赵羡正在收拾破铜烂铁, 像是正准备卷铺盖走人。 他看到鬼魂去而复返, 没有抬头,只是叹息了一声,连连摇头道: “只有最后三天了, 贵人还不去往生吗?” “哎,我辜负了顾将军所托……我这一桩功德, 算是完不成了。” 沈今鸾挑了挑眉,神容生动,像是浸在明光里,声音清朗万分: “道人还在犹豫什么?你要找顾昔潮报恩,可他人都要死了,你还怎么报恩?” “我欠你的这一个功德,我会千万倍的还你。” “千万倍?”赵羡停下了手里活,眨了眨眼,吹胡子瞪眼,只当她又戏弄他。 他轻嗤一声,不满地道: “你倒是说说,怎么千万倍地还我?” 沈今鸾抿唇一笑,道: “你依照与顾昔潮的约定,送我去往生,不过超度了我一个鬼魂。而我现下,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可以超度,送去往生……” “如此,难道不是千万倍的功德吗?” 她从十五年战败的北疆军说起,将当年在云州战死之人的名号一一道出。 当年北疆军战败,痛失云州,以致于这片土地上战死的冤魂无数。 那年战死的鬼魂,大多和她一样,执念深重,无法去往生,一直徘徊于此地。 沈今鸾微微福身,以国士之礼,对赵羡拱手道: “请敬山道人与我一道,前往刺荆岭招魂。” “他借我的命,我来还他。” 远山之间,一道闪电劈下,魂魄姿态飘然,被白光照得如烟似缕,好似随时都会消散。 起风了,赵羡道袍飞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一声春雷,震天动地。 白光闪过,天色暗沉。火杖的火光不住摇晃,官驿里人头攒动,行色匆匆。 这一支只听命于天子的陇山卫,数千人很快集结起来。麒麟纹的旗帜在暗红的朝霞里出城,往一望无际的刺荆岭驶去。 贺三郎被几名天子亲卫严加看管起来,从屋内出来后,他脊背上的冷汗被阵风吹干,仍然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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