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处驿站破旧,火杖有些年头了,烧出来的光黯淡昏黄,四处阴影伏动。 安顿好羌人之后,沈今鸾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些许,却也没完全落地。 她召来一直混迹在陇山卫中的贺毅,打听情况。听他述道: “这群陇山卫是有些古怪。有几人对那位顾昔潮颇为不敬,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奇怪,他们是不是发现了顾昔潮的什么秘密?” 沈今鸾面色平静,心底沸腾般煎熬,沉下声,问道: “他们在说他什么?” 贺三郎挠挠头道: “具体的我没听清,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语罢,他又望了一眼身旁明暗不定的魂魄,问道: “十一娘,你这么关心顾家的陇山卫和羌人做什么?” “我其实一直担心,我们此次虽入京,有大臣声援,可召来的鬼魂真的可以作为人证吗?我这心里,总有些虚……” “除了当年鬼魂,还有一个证据已在路上了。”沈今鸾遥望远山,淡淡地道。 听到她如此出人意料的回答,贺三郎疑惑地回过头去。 晦暗的夜色下,魂魄身姿挺立,轻柔的衣袖在风里涌动不息。目光映着连天的月色火光,如在静夜里暗燃。 她声色平淡,咬字如有万钧之重: “我怀疑,顾昔潮是在重演当年云州战败的惨案。” 耳边如有惊雷轰鸣,贺三郎抬起眼,瞳孔一点一点睁大,心头似有烈火烧了起来。 沈今鸾面上不见一丝犹疑,神色极为平静,一字一字说道: “留在驻地的陇山卫,入京为质的羌人,孤军深入的将军……三郎,你不觉得很像么?” 贺三郎登时心头一震,张了张口,还反应过来,只见她已开了口: “诸多细节,环环相扣,与当年的局面分毫不差。” 支离破碎的线索正在拼凑起来,沈今鸾已隐隐感觉到,顾昔潮此去云州的谋划,和她翻案之局,明暗交错,密切相关。 或者说,本是一体。 一生仇敌,或许从来都是一条心;一世所谋,或许从来都是一件事。 在贺三郎惊愕的目光里,她始终平静从容,道: “当年真相,已在眼前。若不继续一探,结果如何,谁都不知道。” 贺三郎点头应是。 他有几分懊恼。虽然他是个久经沙场的男人,铁躯热血,可是在很多事上,都不如十一娘有远见,有魄力和毅力。 哪怕只是一缕破碎的魂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散,她只要一开口,总有一股让人沉心定气的力量。 谈笑间,坚定不移地将所有事安排妥当,指挥若定。 这样柔弱不屈的灵魂,一直带领着他们,救他们出牙帐,重整分崩离析的旧部,如今还要翻案,还他们清白。 一念一念想起,他的心中除了最初的怜惜,还生了一股汹涌的不甘。 沈家十一娘原本在北疆,是多么逍遥快乐的一个小娘子。 可这一世,她生前死后都过得太辛苦了。她理应放下,前去轮回,重来一世。 不惜一切,陪在她身边,送她去往生,做一个全新的人。 贺三郎垂在箭袖中的手握紧成拳,暗暗下定了决心。 “三郎,有一件事至关重要。” 贺毅回神,看到她缓缓望向自己,极为郑重地道: “请你务必护好这间屋子里的羌人。我把他们交给你了,你能做到的吧?” 夜色将尽,贺毅听她指示,正要去到小羌王桑多的屋外守着。 他忽然回头,望着风中烈烈而动的魂魄,有几分急切地问道: “十一娘,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沈今鸾目视远方,静静地笑着,黯淡的魂魄,目中坚定的美丽足以攫取人的呼吸。 “我去刺荆岭。”她朗声道。 既然云州之战与沈氏平反本是同一件事。既然他和她是同路人。 那么,她不算背弃对沈氏的责任。 她可以去见他,奔向他。 …… 万籁阒静,偶有骏马的嘶声和乌鸦的孤鸣。 沈今鸾走出驿站外,出发前往刺荆岭。 她其实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下这个决定。 一直以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一刻不许自己停下,周密计划,交代一切。 只有不断地布局,算计,做事,她才会觉得自己没有背叛沈氏。 她才能克制自己不去想其他事情。 比如那一枝春山桃,比如始终找不到的香火,比如,顾昔潮这个人。 此刻终于停下来,心却一直难以静下来。 风沙扬落,她的心境一道起起伏伏。生前死后许多事,回想起来,像是涨起的潮水终于退去,被她一点一滴拾起来。 洛水池畔,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烙铁一般的手腕,炙热的胸膛。 荆棘丛中,袍袖下掩藏的花枝。 以他的心机,不会真以为她想要折花而误入荆棘,却还是为她折下了那枝花。 明知金刀是计,还是义无反顾远赴北疆,找了一个生死不明的人整整十年,苦心孤诣寻求当年的真相。 面对她的质疑,他只坦然道一句,落子无悔。 歧山部,他负伤渡河,无论如何不肯丢下存有她魂魄的破烂纸人。 牙帐前,漫天亡魂下,所有人惊惧退却之时,毫不犹豫地抱住虚弱的她。 刺荆岭,她决意入京之时,他像是破釜沉舟,唤她妻子,许诺为她讨回公道。 哪怕在重伤昏迷之时,她问他心上人是谁,他都只是语焉不详地带过。 甚至,连床榻动情之时,都是如此克制。 沈今鸾生前为后时练就了一副铁腕,死后作为魂魄十年,早就没了女儿家的寸心柔肠。可此时,她却感觉心口如被钝刀在一寸一寸地在割裂开去。 她遥望远处破晓下的朔州城,孤独的火光在月色下闪动。 风沙越来越大,拍打红柳枝头,婆娑影动,也渐渐迷了她的眼。 她最后想起的,使得她终于做下决定的,是在刺荆岭,顾昔潮第一次紧紧抱住她。 彼时,他曾对她许下一句诺言。 她一直忽略,从未相信的那一句许诺,今日像是水落石出,渐渐地清晰起来。 “沈十一,我答应过你,沈氏冤案,我会给你,给北疆军,给天下一人一个交代。” 只有顾九会叫她“沈十一”。顾昔潮只会唤“皇后娘娘”。 而顾九,从未对沈十一食言。 那么,这一切就全对上了。 可他为她翻案昭雪,为何要千方百计地瞒着她?哪怕,宁肯她恨毒了他。 完全说不通。 她翻来覆去,没想明白。 唯有去见他,当面问他。 她可以去见顾昔潮,这一个念头点燃了她。 因为这个不违背责任和己心的决定,她沉重许久的魂魄心生一丝久违的欢喜。 从前,对顾家和顾昔潮的恨意已经深刻在了骨子里。她一旦松懈,就会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背叛了沈氏。 好像恨着他,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是融入骨髓的习惯。 而今日,天光破晓,她终于能对沈氏毫无亏欠地做下这个决定。 沈家十一娘这一生,头一回依照自己心意做下这个决定。 克制却放纵,苦涩又畅快。 …… 一夜休整过去,陇山卫继续上路,离开驿站,护送羌人入京。 沈今鸾与他们背向而走,独身往北面的刺荆岭去。 晨曦的光被远山撕裂,挥洒在满是尘土的官道上。 漫天的扬尘忽然纷乱起来。 蒙蒙尘土起落之间,有一队人马从撕开的晨光里朝着他们驶来。 人马轰然,由远及近,不断逼近之时,马匹油光的鬃毛在光照中亮得刺目。马上之人一道道扬起的马鞭落在健壮的马背上,驾喝声凶悍,一股生人勿进的强势之气。 这些人身上宽大结实的斗篷之下掩着几缕翩飞的锦袍,一个个头戴黑色面罩,看不清容貌。看起来像是办事的官差。 错身之际,有一人别过头望向她。沈今鸾看到那人面罩下露出的双眼,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像是从前在宫里见过。 这群人运去数丈之后,他们身后的陇山卫忽然喝令整支队伍停下。 沈今鸾起初以为是要避退这群官差。 岂料她探头一看,那队官差的人马也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似是在静静等待着他们。 沈今鸾心头一跳,魂魄径直飘在久久不散的尘埃之中,眺望那队人马,面色一点一点凝重起来。 身后陇山卫的马匹嘶鸣一声,又疾奔起来,掠过了飘在官道中央虚空的魂魄,正是朝着那队官差驶去。 贺三郎呆立着,渐渐认出了对面队伍当中一道稍显娇小的身影。他面露喜色,喃喃道: “姑母?” 这一声叫唤极轻。 马上的贺慧月却听到了,她下意识地回眸,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着相同铠甲的陇山卫。 她身旁的马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勒马在前,看到贺慧月倏然回头,也忽一扬手,毫无一丝杂色的雪氅微微掀起,露出内里游龙金纹的袖口。 他旁边的官差得了令,全部勒马停在原地,无不恭敬地等他示下。 那个男人顺着贺慧月的目光回眸望向这一队陇山卫。 他面罩黢黑,只露出了一道英俊的眉眼,居高临下,神色漫不经心,眼底罅隙里的眸光如锋刃一般地剜过来,气势凌人。 是个极为陌生的男人。贺三郎面露困惑,更多的是惊恐,在风沙里不由后退了一步。 席卷而来的沙尘穿过魂体,沈今鸾良久一动不动,像是风沙中凝固的石雕。 尘土浩荡,飘散开去,最后沉沉落地。 她终于想起来,刚才交错之时,她在马车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是当年在禁中护驾的天子亲卫。 天子亲卫护驾天子,绝无可能来到北疆,除非…… 恍惚中,沈今鸾闭了闭眼。 他们不必入京了。 因为,元泓已亲至北疆。
第67章 狭路 黄沙滚滚。青史成灰。 明明相隔生死, 沈今鸾仿佛感到元泓刺骨的目光,能直直望见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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