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推拒,只因他此生已有一人将他拴在人间,不失不忘。 此一人, 胜过诸天神佛。 雨声里, 顾昔潮将沾染无尽杀戮的佩刀折断于前, 阖眼, 双手合十, 一次又一次向耸立的佛像跪拜下去: “弟子此生杀业无数,若我有一份功德,便将这功德予她。若我没有半分功德, 便将我的寿数予她,阳寿阴寿, 尽数都拿去罢……” 他这一生如亘古长夜,好不容易娶得心上人,终于看到一次天光。 却发现,这天光不过稍纵即逝的幻象。 他曾在心底嘲笑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愿相信她早已死去的事实。 可他又何尝不是。 早知魂魄本就如梦幻泡影,不入轮回,总会消散,可他还想求天意怜悯。 偏殿的门“嘎吱”一声响了。 骆雄进来,看到满殿数百支犀角蜡烛,熊熊燃烧,照出漫天神佛慈悲又漠然的法相。 地上尽是散落的佛经。 将军字如其人,刚劲有力,是少时严苦修习的笔法,在佛经的黄麻纸上,隽永如绝望诗句。 他数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身体僵直,面容狰狞,眼里的血丝如同蛛丝密布,不似活人,毫无生气。 还在不断地抄写佛经。 那道人修得道法,他再拜佛陀,甚至,若是九殿阎罗有一丝用,他都会去求。 赵羡看不下去,一同跪下,小声劝道: “将军,你休息一会儿罢。” 顾昔潮闭眼问道: “外头如何了?” 骆雄想到那些叫嚣的陇山卫,神色一变,道: “瞎说的那些人我们都拦住了。他们没有证据,不敢造次。” “胡言乱语者,拔舌。” “挑拨离间者,杀。” 顾昔潮淡淡地道,即便身处佛光之下,一身杀气势不可挡。 骆雄望着顾昔潮青黑的面庞,重重点头,提声道: “我们都知道,将军是娶了少时心爱的女人,何错之有,谁敢阻拦?” 如果连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家人都不能保护,他们舍身为国的意义又在何处? 不管如何,他们都会将这些故意针对将军的人镇压下去。 从前将军守护他们,如今,换他们守护将军。 满殿明亮的灯火照耀,如暗流无声涌动。骆雄凝望着火光里的将军。 他感到,自从这个女人出现,杀伐半生的将军像是渐渐有了人的活气,不再是一副空洞的躯壳。 当下又有那么一瞬,他感到此刻的将军又恢复了冰冷麻木,像是不断徘徊在人间和地狱。 男人有着人间最是端正英俊的样貌,可只要稍稍一偏,一步之差,他便又要堕入地狱,化为永不超生的恶鬼。 一念佛国,一念地狱。 一面死亡,一面复生。 全由那个女子而定。 顾昔潮胡茬青灰,眼圈发黑,目光苍茫,满目神佛像是过眼云烟,不入他眼底。 她可以不惜魂飞魄散,上穷碧落下黄泉找回他的魂魄。他为她再死一次又有何不可? 既然求神拜佛无用,他便下到九幽地狱,斩尽鬼神,他也要把她找回来。 既然做回恶鬼才能救回她,他便做回恶鬼。 如此作想,顾昔潮袖手一扬,满地苦心所抄的佛经一扬。 火焰升腾,那些向神佛虔诚的祈愿付之一炬,化作一缕缕灰烬。 他开始一一交待骆雄后事。 一如此前他打的每一场战役前,也如当时在刺荆岭护送他们先行离开前的遗言。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骆雄听得双膝跪下,心头酸涩难忍, 长明灯忽然灭了一盏。地上数千盏犀角烛火晃动一下,明明灭灭。 骆雄听到将军话说了一半,陡然收了声。 一刹那,四野寂静,他朝门外望去,只见落花疏影里,立着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 眉目如画,杏眸含笑,柔光潋滟,淡粉色的衣袂随风飞扬,如云卷云舒,美不胜收。 骆雄自觉不像将军,没读过几本诗书。可一见到她,就想起将军成亲时含香望着她,念过的那一句: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再看将军,迟滞地缓缓站起,因久跪趔趄一下才站稳,漆黑如深渊的双眸一点点亮起了光。 骆雄呆立,面露喜色,抹一把眼泪,身旁的男人已狂奔而去。 顾昔潮奔至她面前,忽然停步,凝视着她足有一刻,才缓缓举步靠近,伸出的手触及她柔软的面靥,又猛地收回,像是不敢置信。 而后,他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发狠一般地,力道巨大,青筋盘踞的双臂还在收紧,感受她真实的血肉之躯,将她牢牢融进自己怀中,再也不分离。 可是她的身体何其冰凉,火热如焚的他也捂不热。明明是柔软的肉身,却如同魂魄一般寒凉入骨。 “怎么回事?”他声音沙哑,发颤。 她望着他消瘦的面容,指腹抚过他下颔丛生泛青的胡茬,撒娇一笑道: “顾郎,我想回家。” “再不回去,我怕家里的春山桃都要谢了。” 眼角的余光里,顾昔潮看到后面的赵羡。 仙风道骨的道人本来斑白的头发这一回全白了,面如死灰,正望着他们摇头叹息。 顾昔潮收回目光,径自忽略了,也对她报之一笑,声音嘶哑: “好,我们回家。” 他们携手走出了荒凉的韬广寺。 微弱的长明灯火从破碎的窗纸里透出来,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拉得很长。 云州的长街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偶有路过的人一看到他们,便惊骇无比,如撞见了鬼,慌不择路地逃窜离去。 空旷的云州本是大捷欢庆,此时却像是一座死城,杳无人迹。 他和她如若没有看到那些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今年的春山桃开得好,拿来酿的桃山酿一定香甜。”她伸手接来空中飞落的花瓣,满目温柔笑意。 他眼生焰光,眸光一寸不离她,轻哼一声道: “哪年的春山桃开得不好?” “今年的就是尤其好。”她不服地道。 “好。你说好便好。我们回去便酿酒。”他便依她,如少年时纵容她。 只谈花好,只谈酒香,其余的,他没有问,她也不说。 两人回到飞花尽头处,春山桃开得最是浓烈的顾宅里。 沈今鸾在门前深深吸一口桃花的香息,脚步跨入门槛,身体便如一阵风似的垮了下去。 顾昔潮已一把将跌落的她送入怀中。 他眼眸猩红,望着身后跟来的赵羡,道: “到底怎么回事?” 赵羡摇了摇头,缓缓道出了原委。 按原本的道法,应该用莲花身来克制鬼魂的戾气,但是北疆没有莲花也不生莲花,就算有,也来不及种下等开花。 因此他用的是春山桃作的肉身。 原本是可以的。但游离人间的鬼魂或许是因得知真相戾气太重,一时之间,无法与这一具肉身彻底相融。 长此以往,她的魂魄还是在消散。 春山桃描摹了她的七分绝色,却如花期一般短暂,留不住她永远。 “真是古怪极了。”赵羡百思不得其解,道,“她的魂魄一旦与这肉身相融,就像是在历经极大的痛苦,戾气反倒越来越重,根本无法复元……” 顾昔潮语气很冷静,像是结冰的湖面,平和地道: “赵羡,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救她?” 赵羡看着他,道: “万家万户的香火,人气充盈,或许可以消磨鬼魂的戾气。” “七七四十九天内,若是能为她求得万家香火,有一线机会,使得她身魂合一。前提是,她可不要再生戾气……” “我有办法。”顾昔潮揽着怀中昏迷的妻子,紧紧箍住,像是紧紧抓住了这唯一一丝的生机。 纵然心痛如刀割,男人神色沉毅从容,不动如山。 赵羡不知如何宽慰这个破碎的丈夫,轻声叹道: “我算出,贵人必有一大劫,应劫之后,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生前虽有作恶,但死后皆行善事,但愿,她吉人自有天相。” …… 沈今鸾醒来的时候,翕张的眼帘里,星子般的光亮弥漫开去。 浑身没有力气,很累很累,像是跋涉过万水千山。 她竭力睁开了眼,看到了满堂的香烛。 一抬眸,对上了男人血红的双眸。 像是灰烬里燃着的火。 “顾郎瘦了。”她苏醒过来,也不惧怕这样的他,巧笑倩兮。 顾昔潮点点头,低沉的声音轻柔无比,问她道: “还认得此处吗?” 沈今鸾举目四望。他与她静静地依偎在一方供桌前,香火缭绕,红布掩着崇山峻岭一般的牌位山。 是顾家的祠堂。 当时,就是在这里,她逼他确认当年陇山卫背叛他大哥一事。也是在这里,她时隔十五年第一次为他治伤。 也就是那一日起,二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消融了,暗流涌动。 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他会深爱她至此,她也会嫁给他做妻子。 此时此刻,顾昔潮就在连绵的香火里抱着她。沈今鸾被满堂香火环绕,觉得温暖而满足。 她抬手,指着供桌正中那一樽漆黑的牌位。 正是她的牌位。 她轻叹一声道: “你给我烧香火的地方原来就是这里。亏我在朔州找了很久没找到。” 他对她温柔的笑,如同雪化的春水: “你的家在云州,你也想回云州。我在这里,给你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你说过的心愿,我从未忘却。 我许下的诺言,我从不食言。 沈今鸾眼底热意上涌,颤巍巍朝他的面庞伸出手去。 想要触摸他下颔新生的胡茬,可这具肉身她难以驱使,最后只是抚过他滚动的喉结。 顾昔潮低喘一声,亲吻她的鬓发,面靥,颈侧,温热的唇落在爱人冰冷如霜的肌肤之间。 他从她浓密的乌发里抬首,深情隽永的眸光如溺。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莫大的勇气,才低声道: “那你可要活到一百岁。” “一生一世很长,万一我不在了,我允许你再娶妻子,生儿育女,儿孙满堂。” “为什么?”顾昔潮面动作一滞,色冷了下来。 沈今鸾艰难地牵起一丝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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