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淡淡地道: “他能困我一时,不能困我一世。因为真相会被掩埋,却总有出土之日。” 满堂香火烧尽又重燃,不绝的烟气氤氲了两人相依偎的身影。 恢复肉身之后,沈今鸾本该有了人的知觉,可只会觉得冷。 她便时不时在他怀里蜷缩起来,男人用氅衣盖住她柔若无骨的身躯。 “太.祖一战定中原,高.祖开疆至邙山以北,南望江南……” 沈今鸾沉吟道: “元泓在位时数度御驾亲征,南下南燕,东收渤海,西征大凉,如今只差云州,便全了四方武功,彪炳千秋。” “他这次会来北疆,是想亲自夺下云州。可他既没想到你兵贵神速,那么快多下云州,更没想到拿捏你的身世把柄不足以撼动你的地位,没能治住你,也没彻底收回北疆兵权。”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是意识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顾昔潮拧紧了眉头,劲臂铁钳一般箍住她,眉目浓黑,威严森冷。 沈今鸾抬手,流连在他颈后,下颔,想要收手却又被他握住,贴在心口。 她对上他的目光,明眸掩着深深的悲切,轻声道: “天下人,不会容忍大将军是个与当今皇后苟合的人。” “哪怕,我已经死了。” 这个世上,门第森严,君臣父子,天地人伦,每一道都是沟壑。元泓一向善于利用人性,操控人心。那她会成为他唯一的污点。 “若我猜得不多,我们成亲宴那一日过后,军心定然有了异心。我来猜猜,他们说了什么?” 顾昔潮不语,她便自顾自地答道: “他们说我是恶鬼,说大将军你被鬼迷了心窍?” “还是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她秀眉一蹙,否定道,“哦,他们没见过皇后真容,不能确认。可我已有了肉身……” 终会被人发觉的啊。 “皇帝尚不能奈我何,他们又能如何。”顾昔潮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气熏得。 “你只管做我的妻子。” 他望了望满目香火的光点,眼中朦胧,再低头,怀里的小娘子已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顾昔潮将她打横抱起,往厢房走去。 她瘦弱不堪,可怀里的血肉之躯到底有了重量,再不是之前犀角蜡烛照下缥缈的形态。 就这一点重量,足以令坚韧不拔的他热泪盈眶。 顾昔潮将昏睡的她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回身点燃胡案上的灯烛。 再回首时,他立在榻前,良久一动不动。 明亮的烛光晕开旖旎的光,她身上的薄衫随着焰光拂动,底下玲珑起伏,肤光胜雪。 满头青丝披散,细细密密,蜿蜒至榻前,微微拂动,引着他俯身往前,朝榻上的她压了下去。 长指勾起她蔓延的青丝,缠绕起来。薄韧的唇沿着这一缕青丝流连而去,自鬓边,面颊,到颈后,耳垂,一路向下,既克制又贪婪。 只轻轻嗅着她身上沁出的兰麝香和桃花香混杂的奇妙气息,心头就有火在烧。 薄衫滑落,露出初雪般的削肩,锁骨如雕似刻。一片雪白之中,又透着桃花瓣的樱粉柔嫩。 粉面桃花,人间姝色。 经年梦里的一切好似在此刻成了真。 他不由自主地游走过去,剥开最后的心衣,发现那桃花色的心衣在掌中不住地发颤,满面绸缎如微澜。 顾昔潮动作一滞,抬眸,看到她已睁开了眼,身子在瑟瑟发抖。 看他的目光,极为陌生,且戒备万分。 “是我,你别怕。”顾昔潮有几分懊恼,她的肉身才好,他一下子没克制住。 “你别过来。” 一声低颤响起。 她像是强忍着什么,眼帘空洞,样子却端严肃穆,又像是做回了皇后娘娘。 “臣妾癸水至,不便侍奉。” 她一面说,往帐后挪动着退去,求救似地轻声唤她的侍女: “琴音,琴音……” 顾昔潮僵立了一刻,英挺的眉宇一点一点拧紧了。 女子瑟缩颤抖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连带着他也在颤抖,因为无尽的愤意在上涌。 她肉身方成,魂魄尚不能完全相融,何来的癸水。他再迟钝,已全然明白过来。 她到底在那深宫里经历过什么。 巨大的怒意像是狂浪卷啸,男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粗重,最后只是抬臂将锦衾盖在她发抖的身上,再退去房门外。 直到房内传来匀细的呼吸声,她又睡了过去,顾昔潮才回到房中。 熄灭烛火,一夜枯坐在榻沿,犹如当年一夜枯坐在侯府的枯树下。 黑暗里,他凝望着沉睡的她,半生坚硬如铁的心肠,似火烧,如刀绞。 …… 她这一昏睡,便是七日。 醒过来后,时好时坏。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如同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不认得人。 她从来身体婀娜纤细,这一具再塑的肉身亦然。可是魂魄有损,身子竟然慢慢地消瘦下去。 在她睡后,顾昔潮会躺在她身旁,用温热的身体捂着冰冷的她。 有一夜她翻了身,他忙追去,又怕惊醒了她,动作轻缓之至。岂料她竟慢慢靠了过来,缩进了他怀中。 他不敢动,臂弯展开,让她躺得更舒适些。她却慢慢地抓着他的肩头,泪水浸透了他的心口。 “阿爹,二哥……羌人会叛变,你们千万别出城……” 他轻轻拍动她颤抖不止的脊背,听她又呢喃一声: “顾九。” 顾昔潮心头一颤,听她泣道: “刺荆岭有伏兵,你别去……我,不想你死。” “我不去。”顾昔潮抱紧她,沙哑的嗓音细声哄她,“我哪里都不去,就陪着你。一生一世都陪着你。” 此夜过后,她似有好转,终于能认出他来,杏眸望向他,笑语嫣然: “你不点蜡烛吗?怕你看不见我。” 还以为自己是鬼魂。 “但也别点太久,久了对你不好。我只要你多看我一眼,别忘了我……” 顾昔潮心头如有千钧巨石,透不过气。 然后,她还要求他给她烧新衣。 他每回买两件一样的,烧一件,留一件。她醒来后,一身新衣,绿鬓钗环,每日不重样。小娘子的欢愉来得如此轻易简单。 他也满足了少时的心愿,看妻子,鹅黄碧绿,雪玉淡粉,各有千秋,他爱不释手。 只是她怕辱他名声,不肯在街市露面亲自挑选,他每次带回数十件绸衣锦缎供她选。她却只挑最下乘的料子。 是生怕他买不起,又要用金刀做抵押。 曾经相处的细枝末节,她都渐渐记了起来。 有时候,他倒希望她可以忘却前尘,一直如此天真烂漫,不再是那个历经人心险恶,寸心枯槁的沈十一娘。 若非知道她危在旦夕,他深觉,就这样做一对寻常夫妻,白头到老,已是上天恩赐,一生圆满。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衰败。 目光无法聚焦,没有生气,和一个躯壳别无两样。时常呆呆地静坐在院中的春山桃树下。 像是在等着他归来,他走近后却又浑然不记得他。 顾昔潮计算着日子,加快了手里的安排。万家香火,七七四十九日,时间紧迫。 顾将军的戾气一日比一日重,冷酷得不像活人,犹胜鬼魂。赵羡打了一个寒颤,小声道: “前些日子,云州城来了许多歪门邪道,百姓都在求神拜佛驱邪……将军如何筹得的香火?” 顾昔潮目光忽一凛,利如寒刃。 赵羡捋着花白的胡须,摇头道: “将军既要瞒着她,这份苦心我懂。可是万一被贵人发现了,怕是……” 顾昔潮打断道: “我不会让她知道,所有血腥肮脏之事,我来做,不会让她沾上一分一毫。” 赵羡无可辩驳,只得连道几声“冤孽”,摇头叹息。 这一对璧人劫难重重,他这一份功德,实在难得。也不知道将军这般恶鬼手段,是否真的能筹集香火。 和煦的晚春风里,春山桃树茵绿如盖。 “快了。”顾昔潮平静地道,“她很快就能重新为人了。” 是夜,荒废破败的韬光寺。 佛像倒塌,天王折臂,菩萨断首,幽藓丛生,蛛网盘丝。 长明灯早已尽数熄灭,供案上只剩泪冢残烛,凋敝蒙尘。 殿门紧闭,层层亲兵堵在门口,围在殿内。 一众铁甲将士之前,顾昔潮于佛前点兵。 地上跪着十余个五花大绑的军士,被蒙着眼,咒骂声,求饶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顾昔潮,我们是陛下的人,你敢动手,就是谋逆!” “你,你不得好死……” 一道寒光闪过,所有声息戛然而止。 顾昔潮刀尖点地,踩在正殿残破的蒲团上,脚底血流成河。 新鲜的赤血淌过前几日早已干涸的血痕,一遍遍浸染地面的莲纹地砖,色泽更沉。 阵前杀敌鼓舞士气,众将士振奋扬臂,大声呼和。 汩汩血流漫过门槛,殿门却突然开了。 顾昔潮回身望去。 小娘子立在黑暗里,看到眼前的一切,神情懵怔,明眸却在一片晦色中熠熠生光。 震惊又怜惜,那目光比满堂佛陀菩萨,更为悲悯。 只一眼,他便知道,她又重新做回了沈十一娘。 顾昔潮闭了闭眼。 什么都瞒不过沈十一娘。 到底,还是让她发现了。 万家香火,唯有万人之上可得。那个人不予她,他便去夺来。 “十一,你别看,你别管……”他擦去掌中血迹,无措地捂住妻子的眼,“就当做了一场梦,醒来后,你就能重新为人了。”
第79章 结局(一) 凉风盈袖, 沈今鸾呆立在韬广寺的宝殿前。 这座不大的寺庙承载了她无数幼时的记忆。 早逝的娘亲牵起她的手,在门墙前和僧人一道施粥给云州的百姓。 大哥陪着娘亲,在佛前虔诚地祈祷云州久安。二哥坐不住, 偷了佛龛上乡民供奉的蜜桃,躲在经幡背后与她各分一半。 她犹然记得,大哥赴死前,托付顾辞山, 想要埋骨于此, 以这些温暖的记忆为英雄冢。 后来, 云州一收复,她便托付赵羡将父兄遗骨安葬此寺后山。 云州动乱十五年, 韬广寺里,昔年慈眉善目的僧人已然不见,昔年的至亲故人黄泥销骨, 魂归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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