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成声调,像是在笑又是在哭。 天子亲卫想要上前,被秦昭等人拔刀拦住,只得隔着人群朝贺三郎怒斥道: “你说什么?谁是鬼?” 少年静了半刻,忽然抬手朝着众人,先指向顾昔潮,再指向元泓,嘿嘿笑道: “你是鬼,他是鬼,我们大家都是鬼,啊哈哈哈哈……” 贺三郎坐在地上,摇头晃脑,疯疯癫癫似的,心里却清明如镜。 他没什么能帮十一娘了。 为了戏更逼真一些,他最后望向了那一处寒光凛凛的白刃。 他闭了闭眼,用尽残躯的力气,一头撞了上去。 “三郎!”“三郎啊!……” 贺三郎躺在秦昭的怀里,唇角咧开,发出一声由衷释然的笑: “我没有对不起十一娘……” 他当场戏弄了天子,维护了她,自然没有对不起她。 元泓木然地看着地上的贺三郎,面色煞白如鬼。 天子亲卫扶住他,这才敢上前劝诫道: “贺三郎是个疯子。我们之前就不该听信一个疯子的话。” 他们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才敢道出这最后一句: “皇后娘娘,早已薨逝了。” 元泓收回目光,空茫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 全部对上了。最后一丝希望落了空。 伊人已死,他早已一败涂地。 只片刻,皇帝垂落的眸光忽抬起,冷冷地望向顾昔潮,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的尸身,你葬在何处?” “就算你能将她从朕身边夺走又如何,她永远是朕的皇后。百年之后,与朕合棺而葬,生死同靴。” 顾昔潮也望向他,如在看一个疯子。 同样沉黑黯淡的眸光交锋之中,仿佛能听到刀刃相抵的嘶鸣声。 一声冷笑划破死寂的当口。 顾昔潮摇了摇头,怀抱灵位,目色清明: “臣妻是沈氏十一娘。” “金匮玉碟上,皇后究竟是沈家哪一位娘子,陛下何不回京看个清楚?” 所有人,连带沈今鸾都陷入懵怔之中,元泓的面色却微微一变,紧握成拳的指节将龙袍拧成结。 见皇帝一语不发,也不辩驳,众人两两相望,面色露出几分复杂。 顾将军的新妇,究竟是不是皇后娘娘? 难道,真是皇帝闯人喜宴,君夺臣妻来了? 窃窃私语之中,天子鼎盛如燃的气焰在此句后悄无声息地湮灭下去。 一名天子亲卫上前,在元泓身旁耳语几句,他拂袖下令,开始收兵。 众人簇拥之下的皇帝被护送出院,中途忽停下脚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暗影里的大将军。 阴沉的光线下,少年天子黯如死灰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轻声道: “就算要等来世,朕也会比你先找到她。” “在朕面前,你永远是输家。” 十五年前,他就赢过他一次了。再来一回,定然也还是他赢。 …… 春山桃簌簌而飞,满院残红如血。 人语絮絮,像是杂雨穿花,将花瓣碾作一片泥泞。 “怪不得,我从来看她就没有影子。” “将军新娶的女子是鬼啊,太吓人了……” “将军这是中了邪术了?将军的新妇,和那个妖后有什么关系?” “听说,那个妖后会巫蛊迷惑人心,她是个怪物啊……” 沈今鸾捂紧了双耳。 可那些骇人的声响还在不断地钻入耳中,她听着听着,感到心底不断有凶厉的戾气在上涌,像是要将她的魂魄吞没进去。 “不是怪物……”浓稠的黑暗里,她不断叮咛。 不知多久,一道光从枝叶缝隙漏了下来,照在她发白的魂魄间。 浓密的花枝颤动一下,一双熟悉的劲臂丛树杈前伸向她。 见她不动,男人飞身一跃,陈旧的袍角散在树梢。 一道昏黄的光洒在她身上,微茫的暖意照耀全身。 恍若隔世一般,他笑意温柔张扬,有如十五年前那个找到花树里藏身涕泣少女的少年。 “贺三郎,救回来了。你放心。”他先开口,就说出她最放心不下的事。 “这是北疆平反的诏书了,沈十一和北疆军从此就是清白之身。”他又晃了晃手上那一道金边的锦帛。 这是他方才不惜以命相搏,与元泓博弈得来的诏书。 沈今鸾呆呆地看着他展开诏书,念给她听她渴求已久的沉冤昭雪。 等最后一字落下,她抬起眼,空洞的双眸像是慢慢枯竭的死水。 她唇瓣颤抖着,忽道: “顾郎,你告诉我,金匮玉碟上写的皇后,是沈家哪一位娘子?” 顾昔潮沉默半晌,眸色黯然,心底泛起难以追溯的痛。 方才只有两句能让皇帝听懂的暗语。没想到,还是被她察觉了。 她是何等心思敏锐之人,什么都瞒不过她。 “我查过宫里的金匮玉碟,上面写的皇后是……”顾昔潮面色坚硬如铁,喉头却哽了一声,一字字道: “沈氏三娘,沈今鸾。” 沈氏三娘。沈今鸾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一下,感到有什么灭顶的东西淹没了她。 沈家虽是军户出身,却依靠平定边疆,在北疆积累声望,三代而盛。曾祖父开枝散叶,生了不少旁支。 沈今鸾的父亲便是其中一旁支的长子,因为能力太过突出,被养在祖父膝下。 可旁支的女子,本是没有资格为家族入京的。 原本沈家谋划入京联姻的,是沈氏嫡支的三娘。 可那位自小身弱的嫡支沈氏三娘,在入京一年前病死了。 而这一代,沈家仅育有两名女儿。一个病死,就只剩下旁支的沈家十一娘。 她便被推了出去,代替那早夭的嫡女入京,为家族谋前程。 可沈家十一娘的名号是不配留在皇室的金匮玉碟上的。 且不论北疆沈家低贱的出身不足以相配皇室,本就为京都世家所鄙夷,旁支的身份更是添了污点。 当年的元泓,清贵无双的太子殿下,默许了将她的名称抹去,代表皇家身份的玉牒上写的,仍是“沈氏三娘”。 所以,这泼天的富贵,本是轮不到她的。 所以,心疼她的大哥才数次写信,告诉她若是不愿,大哥接你回北疆。 所以,忘川河畔,阿爹才会如此后悔,声泪俱下地对她道“本不该是你啊……” 她此刻才恍然,阿爹死前似有对这阴谋有所觉,自知掉入了皇家的泥淖,害了女儿的一生。 一个看似微小,毫不足道的决定,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她的一生,被他们就此改写,她的父兄,尸骨无存。 这是一场合谋,为沈家一族的合谋。 她的至亲至爱,都有一份在内。他们舍不得荣华富贵,将她掉包送入了一场死局。 她承担了本不属于自己的厄运。 入宫为后,满手血腥,面目全非,直至身亡,没有坟头,没有香火,没有祭奠,连死后的名号,都是别人的。 沈家十一娘,一生有如尘埃齑粉,被命运碾碎。 体内像是有一股洪流将她冲荡得魂飞魄散,沈今鸾仍是极力强忍着悲痛,平静地问道: “顾郎,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昔潮却没有看她,浓睫垂下,手掌相扣,指骨泛白,以致于手中的烛火也在颤动。 沈今鸾叹了一口气,道: “我死前那一支春山桃。若是按照你我少时的约定,你是要来带我出宫的。” “你想要以这个理由,是不是?” 顾昔潮轻抚她脑后的乌发,柔声道: “虽当年未成,至少今日,他忌惮于此……” 是啊,元泓正是为此,不愿背上君夺臣妻的恶名,暂且罢休离去。 沈今鸾凝望着面前英挺的男人,鼻尖发酸想要落泪,却扬唇对他笑了一笑。 他仍是那么好,想尽了办法,拼尽了一切,一次又一次,十年如一日,想要带她摆脱这样不公这样残酷的命运。 可是她,不能再害他了。 沈今鸾觉得精疲力竭。 这一件秘事突如其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足以将她灵魂深处所有支撑她至今的一切尽数打灭,一把捏碎。 这一缕孤魂,为父兄,为旧部,为爱人,顽强地撑至今日,已是强弩之末。 她缓缓阖上眼,感到身体和一颗心再没了支撑,晃动一下,如飞絮落花一般坠落下去。 “沈十一!”春山桃树剧烈地摇晃一下,烛火倏然一灭。 一声低吼,撕心裂肺,震天动地。 一夜大雨滂沱,敬山道人赵羡冒雨前来,命人带着锦布包裹的人形躯体。 自崂山下山回到朔州便开始着手,集毕生之所学,所成这一副精妙无比的肉身。 赵羡赶到韬广寺的时候,一眼看到地上的顾大将军,一时愣在原地。 男人双膝跪在佛前,几夜不曾合眼。 即便殿内点满了犀角蜡烛,万千华光,亮如白昼,可他所处的阴影是如此浓烈,双眸沉入一片血红,犹如修罗鬼域最深处的恶鬼。 “求你,救救她。” “救救我妻子。” 这是多么诡异的景象。 杀伐无尽的恶鬼匍匐在空洞的造像面前,试图祈求虚妄的神佛垂怜。 “贵人本就阴寿将尽,加之做鬼太久,戾气深重,今日更是忽然大盛……” 赵羡看了一眼犀角蜡烛都照不出的魂魄,面色凝重如霜。 “我只能姑且一试,为她重塑肉身,以贮魂魄。” “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第77章 杀心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云州没有道观, 敬山道人赵羡在荒废的韬广寺闭关三日。 始终未将魂魄与肉身相融。沈今鸾的魂魄如同长睡昏迷,三日毫无知觉。 赵羡一开始还有几分胜算,道他所塑的肉身与她本身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第二日开始面露难色,直到最后面如死灰。 韬广寺的偏殿里,经幡哗哗作响,长明灯火煌煌照下。 阴风连绵不绝, 吹动烛火, 幽影里的那道人影长跪佛前, 纹丝不动。 顾将军从前不信神佛。 他少时,曾有得道高僧以长命符相赠, 告诉他,他们这种入了行伍,杀伐深重之人, 需有神佛的东西拴着心魂, 才不至于坠入恶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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