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永乐宫里有太多的秘密。 都十年了,今日顾昔潮走后,皇帝忽然要她的辙儿写《上邪》里的“与君绝”。 一定是顾昔潮和皇帝说了什么,让皇帝起了疑心! 陈妃盯着男人足有半晌,忽然明白过来,笑了一声。 “顾大将军,是想套本宫的话?”她的笑容嘲讽又恣意,“人都死了十年了,你们都一个个记起她来了。” 她轻抚袖边揉皱的金丝,将散乱的头发拢去脑后,整肃仪容,笑道: “可惜啊,你来晚了啊。你那个心上人,早就死透了,不会回来了。” 顾昔潮眯起了眼。 “都十年了,将军才来永乐宫,是想和她重温旧梦?” 女人顾不上修炼多年的仪容,笑得花枝乱颤,耀武耀威: “你做梦罢。生前她是皇后,你们绝无可能,死后,她连坟冢都没,魂魄也早该散了。” 沈家女有天生凤命又如何,她多年生不出嫡子,还想夺走她的儿子,到头来连皇后的丧仪都没有。 就算天子和大将军都心悦于她又如何,她死时谁来救过她? 没有人。她活该成了孤魂野鬼。 陈淑宁一脸怨毒,越想越得意,想要狠狠刺痛顾昔潮,但只看他一眼,她就心底发寒,怕得腿软。 “她,是不是你害死的?”男人死死盯着她,眸光冷漠,戾气深重。 陈妃脚步一顿,赶紧命令身后的禁卫给他灌毒酒。 天下间在意皇后生死的,也就大将军一人了。将他速速送上路她才能安心。 禁卫硬着头皮蜂拥而上,想着就算大将军能以一敌十,也耐不住他们这么多人。 “顾昔潮,你叫啊,你呼救啊,或许她做鬼来救你呢?哈哈哈——” 陈妃笑得肆意,来掩饰心中的惧怕。 顾昔潮古井无波,看她的目光如同她是个死人。 一片阒静里,一阵阴风拂过宫墙,满庭树影婆娑。 “嘎吱,嘎吱——”破旧多年的殿门缓缓从内打开。 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陈淑宁,十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聒噪。” “是谁?谁在那里……”陈妃恍惚了一下,冷汗淋漓,毛骨悚然。她惊起四顾,却见顾昔潮暗无天日的眸子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幽黑的内殿里,一道纤细身影若隐若现,款步向着他们走来。 陈妃和一众禁卫呆立在原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抵天灵。 死了十年的皇后娘娘身着翟衣,头戴凤冠,与器宇轩昂的大将军并肩而立。 音容宛然,艳绝如生。
第82章 结局(四) 禁卫手中的火杖在顷刻间全部熄灭。 永乐宫的斗拱飞甍, 犹如黑暗里吞噬的巨兽,振翅欲飞,阴影庞然。 废弃多年的永乐宫蛛网横生, 遍地碧藓,微光一照,也如幽幽鬼火。 阴风里,残破的珠帘透着凄迷月色, 竟似招魂白幡。 “陈淑宁, 陈淑宁……” 熟悉的唤声传来, 陈妃已然吓得魂不附体,倒塌在地, 哆嗦不止。 皇后鲜妍的翟衣满身绣有金丝鸾鸟,一晃眼,成千上万, 宛若扑翅而来。 镶边的裙裾纹理繁复幽深, 拂过她瑟瑟发抖的手。 “本宫死得好惨呐。”皇后幽声细语,行至她跟前,不动了。 陈妃不敢抬头, 齿关咬得面靥凸起, 形容惊悚: “你、你到底, 是人是鬼?” 一声叹息从头顶传来, 皇后悠柔的声线陡然便厉: “我早死了, 陈淑宁,是不是你害了我?” “冤有头,债有主, 你还我命来……” “来人……来人呐!”陈妃撕心裂肺地喊叫,狂乱地扬手, 想要禁卫来救。 呆立不动的禁卫这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地挪这步子上前,举起的刀颤颤巍巍。 大将军信步向前,霍然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刀,一个欺身砍倒最前冲来的一个甲兵,连带后面的人潮倒下大一片。 男人横刀在前,血不沾衣,神色冷厉如刀: “谁敢?” 一人可当千军万马,俨然为皇后娘娘护驾的阵势。 沈今鸾对上他的视线,对他眨一下眼。 捕捉到她的顽劣,男人双眸幽深似潭,唇角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扬起,低头失笑。 她轻咳一声,继续对那陈妃道: “我死不瞑目,谁杀了我,我就要去找谁报仇……” 陈妃匍匐在地,精细的袍袖被地上的枯草抠破,手掌都被磕破了皮,无处遁逃。 听到她这一声“报仇”,她却忽然直起身来,不退了。 “是我。就是我要杀你!”陈妃惊惧万般的脸上露出大义凛然的神色,“你要报仇,就来找我罢……” 没想到她突然承认得如此之快,沈今鸾心头凉得发紧,冷声道: “自你入东宫,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害我?” 其实直到陈妃出现在永乐宫之前,她从未想过,会是她。 她和她怎么会落在这个地步呢。 这个小名“陈三”的姑娘,是个世家偏族里的庶女,和军户出身的她同病相怜,一前一后嫁给了太子做正妃和侧妃。 太子当年饱受先帝磋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世人拜高踩低,唯有她们两个小娘子报团取暖。 沈氏旧部遍布,宫人不敢动太子正妃,却敢明里暗里欺负陈氏。有一回故意拿滚水泼她,沈今鸾路过看到,直接拔刀相向。反正她是军户女,性子泼辣,不惧名声。 她依稀记得,小娘子蜷缩在她怀里,身体瘦弱,长发披散,强忍着烧伤的痛,咬紧牙,一滴泪不肯落下。 长此以往,都知道陈氏是太子妃护着的,没人再敢欺侮她了。 沈今鸾女工做得极差,陈淑宁看不下去,偷偷过来帮她缝补,被她发觉腼腆地笑。 陈淑宁冬日畏寒,手脚生冻疮,她第二年便从北疆托来特效的药膏,不厌其烦地亲自给她涂抹。 纱帐里,药香萦绕,两个小娘子同榻而卧,互诉衷肠,直到天明。 如今,沈今鸾凝视着女人这一双戴着蹙金指甲的手,尖利纤长,精致隽秀,却轻轻道: “你的手,今岁寒冬可有再痛?” 陈妃盯着她,浑浊的眼眸里恍惚了一下,想起多少年前,那个小娘子展开她的手细看,垂下的眼睫浓密,还有草药涂在发胀的冻疮上丝丝凉凉的感觉。 抬眸又看着她身上的翟衣,一片刺目,她眼底怨毒的火又烧了起来,血丝狰狞,嗤嗤笑了一声: “只要你死了,我的辙儿就能回到我身边。” “你当了皇后还不够,还要害得我们母子生离。你、你就该死……” 她喑哑的喉咙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控诉道: “他们都说,我的辙儿啊在永乐宫夜里一直哭着喊娘,你从未生养,又懂什么做母亲的痛!” “为了我儿,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就算杀了你,背上杀孽,也要将我的辙儿夺回来。” 沈今鸾俯视着挣扎的女人,目光哀悯,缓缓摇了摇头。 “我自小离开北疆入京,几年见不到阿爹和阿兄。亲人生离,这种痛苦,我心深受。” 她为后时虽然对朝堂异己心狠手辣,残酷无道,可她心底有一块最是柔软的地方。 那里藏着幼时北疆的春日花开,除夕和父兄放炮仗的响声,还有二哥偷偷塞给她的饴糖甜香。 因为这样浓厚的亲缘,她同样也见不得骨肉分离。 沈今鸾望着底下的陈妃,淡淡地道: “其实,我死的那一日,本打算禀了陛下,将辙儿送回你身边,母子团聚。” “可惜,你没等到。” 这一句,陈妃登时愣在原地,松了劲头,整个人像危房坍塌了下来。 她的目光漆黑空荡,映着皇后翩飞的衣袂。 眼里的这个女人,是皇后,又不似皇后。 她不像一个寻常妃嫔一样在意皇帝宿在哪个宫中,使劲浑身解数去夺得君王的宠爱,甚至数次推拒君王下榻永乐宫。 起初,她以为她只是假仁假义,后来才知,她是真的不在意。 皇后的那一颗心,从不在皇宫,而是长久地留在了千里之外的北疆。 那里埋了她的父兄,所以她才入宫,不惜一切地要为他们复仇。 君王之爱,不过是她利用的手段,而非目的。 可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君王最深的宠爱,连唯一的儿子都要给她,如此,才最是可恨! 一想到她早已死了,陈妃拧紧了袖口,经年的冻疮又痒又痛,心头亦是既痛苦又痛快。 一道淌血的刀尖映入眼帘。大将军已提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刀尖的血滴落在她脖颈浓艳的镶绣上。 “你怎么害死的她?” 陈妃浑身发抖,又像是压抑不住喜悦,胸膛起伏不断,得意地笑: “永乐宫里,有我的人。” 沈今鸾面无表情地道: “我求托巫女,那一只为父兄求来的巫蛊,也是你的人掉包成元泓的生辰。” 陈妃点点头,笑得嘲讽: “陛下不幽禁你,我哪有机会下手啊。” 陈三儿自小习惯在夹缝中生存。只要帝后的裂隙深一点,再深一点,她便无往不利。 “多亏陛下狠得下心,收走你的凤印,撤走你的守卫,折断你的左膀右臂,给了我可乘之机。” 陈妃摩挲着手指,笑道: “你那一碗药里的毒,只需那么一点点,你就能见到你父兄了,哈哈哈——” 沈今鸾却变了脸色。 她缓缓地,迟钝地望向顾昔潮。 顾昔潮也在看她,身影凝驻,眉目之间除了深切的沉痛,还有阴森戾气。 沈今鸾记得死前那一碗浓黑的药,曾经以为是顾昔潮下毒害她。 重回北疆和他第一回 对峙就已发现,她绝不是被毒死的。 她的魂魄死得很干净,面容也干净,唯有袖口有丝丝血迹。 陈妃想要毒死她,却没能杀了她。 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沈今鸾感到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半,脑中一片空白,死前模糊的记忆一点一滴,破碎地涌现。 “不对。”她眼角寒光一凛,低声道,“元泓将我幽禁永乐宫,你的人根本进不来,怎么给我下毒?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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