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心意相通,不需过多的言语。顾昔潮在云州时就早已知晓她打算放下。不然,以她从前的性子,必要深究到底。 他眸色幽沉,从底下抽出外衣为她披上,可拂过锦衾一片濡湿。春水一缕一缕如抽丝的蚕,在月色下晶莹剔透。 桃花身,名不虚传。 如此,他便不能只任由她一个人胡来了。 既然夫妻一体,就该共进退,同生死。 桃花一瓣一瓣地拨开,在春雨中彻底绽放,春水源源不断,润泽大地,粗糙的厚茧都被浸透了。 “你就是心地太善,养虎遗患。”他扫过她含羞的面靥,绷紧的脚趾,叹道,“可是,天底下不是所有人有你这般胸襟。” “那人可是蛰伏了十五年,从未忘却,一心复仇。你的死,或与此也有关联。” 听到和自己的死有关,她脑中一片空白,声息变得急促又柔媚,紧紧咬着唇,感受到内里瘦长的骨节,横纵交错,根根分明。她故作恍然地道: “原来,你是假借留宿我的永乐宫,养精蓄锐来了。好让元泓以为,你甘愿为情而死,其实,顾大将军是坐山观虎斗?” 报复似地,她若即若离,要紧关头总忽然停下。 这下,他不忍了,手掌张开,覆住她的手来夺回主权,压抑良久,终是从喉底粗喘一声: “事关云州旧案之仇,你我之间的旧恨,还有多年来的相争不休。如今两虎相争,作壁上观,岂不快哉?” 若非那一桩旧案,他和她怎会斗了半生,到死后才能重归旧好。 沈今鸾埋进他的月匈膛,沉吟良久,手酸胀得像是要融化了,不解地道: “可是,他们为何早不斗,晚不斗,等了十五年,今日才来?” “因为你。”顾昔潮锁住身上面色绯红的妻子,道,“我一来查你的死因,他们就都坐不住了。” “陛下已起了疑心,陈妃今日回去,定会加紧行动。” “如果你是陈妃,你陷入毒害先皇后的嫌疑,你还有大魏唯一一个皇子,你当如何?” “愚不可及。”沈今鸾咬了咬唇,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引得他闷哼一声,“元泓不会坐以待毙。” “最迟明日。”他在她唇瓣间流连往返,轻拢慢捻抹复挑,低声道,“哪怕掀翻整个皇宫,我也要查出死因,找回尸骨,送回北疆。” 沈今鸾早已汗湿脊背,浓密的青丝全黏在后仰的背上,男人却面容沉定,唯有鬓边落下滚烫的汗珠。 她最先溃败,化作一滩水,就快哭出声,还要不甘心地道: “那,万一明日二虎斗不起来。你好戏没看成,命也搭进去了。” 男人却低笑一声。 他的命门,就在她手里。怎会轻易地搭进去。 朝局和命运再怎么折磨他,哪有她磨人。 顾昔潮眉眼深不见底,拂开她摇摇欲坠的薄衫,耐心地让她释放出来: “禁军中有顾家的人,京畿外还有二卫是我旧部。另外,我还留有最后一招。陛下他,动不了我。” “我,尽在娘子掌握。” 这一辈子,栽在她手里了。顾昔潮抿唇轻叹,感受无边的潮涌袭来,淹没,直至淌过到腕间。 好一个尽在掌握,沈今鸾歪着头,心生好奇,杏眸忽闪,艳光流转: “最后一招?是什么?” 顾昔潮低头浅笑,笑而不语,听她一声声婉转央求。 见他不肯说,她总有办法制他。 “那顾郎知不知道……”她凑近他,猛地收紧五指山,轻声道,“我也有后手。” 我也藏了一招救你的后手。 “是什么?”男人抬眼,满目渴求,用低哑的唇语问道。 “是……”她贴着他泛红的耳垂,忽娇吟道,“顾昔潮,我好想你。” 今昔,落花与孤潮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字音未落,潮水喷流如注。 夜色氤氲,月笼轻纱,一片静谧。窗外枯枝迎风颤动,在帐幔之间投下虚无缥缈的长影。 宫墙内,杀机重重,良宵却正好。 浊重浓烈的气息渐渐散了,化作绵绵的私语低吟。 在他无声的凝视下,她平息下来,慢慢睡着了,他的心下泛起隐隐痛意。 他感受得到,她一来到这皇宫里,浑身满是强撑起来的力道,整个人蓄满剑拔弩张的刺。 她今日奔波入宫定是很累,他送她去潮头,暂时缓解了焦虑与紧绷。在他怀里,她短暂地卸下防备,终于安安心心地睡了过去。 红润的眼尾还湿漉漉的,悬着被送上潮头时的泪珠。 帐中弥漫着桃花的香息混着淡淡的腥气,他默默扯去身下弄脏了的锦衾,丢去榻下一边,用干净的衣袍裹住她,再躺在她身侧,锦帕浸湿了清水,一遍一遍地擦拭她黏腻的手。 再拥她一道入眠。 夜深了,帐帘轻摇,顾昔潮极为缓慢地动了动,想换一个令她靠得更舒服的姿势。 她闭着眼,秀眉轻蹙,睡梦中以为他又要偷偷溜走,抓着他的衣襟不准他走。 顾昔潮便不动了。 这一夜,他不能成眠,只静静地看着她在怀中熟睡,他心满意足。 …… 破晓之时,阴云压城。 永乐宫外传来人声,殿门被人拍开。 顾昔潮为她拢好衾被,起身开门出殿。 宫灯幽晦,御前内侍陈笃亲自立在宫门口。见大将军信步走来,他微一福身,指着身旁内侍举着的玉盘道: “陛下所赐,请大将军二择其一。” “陛下宽厚,竟还能允臣选一选死法?”顾昔潮噙着讽笑,扫过去,只见玉盘上立着一壶酒,和一封御函。 他挑起薄薄的纸片,打开一阅。 朱砂御笔,一笔一划,牵动他最在意之人,最在意之事。 顾昔潮沉静的双眸如有惊雷闪过,眨眼间攥紧了御函,在掌中碾得粉碎。 宫灯猛地摇晃,晨曦的天光透不进重重宫墙。 内侍陈笃命人将鸩酒撤下,袖手独立,遥望九重宫阙之外。 黎明前的天,最是暗黑无边。 …… 沈今鸾一觉醒来,日阳高照。 她睁开眼,身旁已是空无一人。 这肉身因虚弱,喜昏睡。她竟酣睡至午后。 一日以来,百姓供奉的香火,总算比在云州的时候好多了,至少能行动自如了。不出七日,大概就能恢复如常了。 可赵羡说的最后一劫,究竟为何? 沈今鸾发觉身上新换的襦裙,想起昨夜,面上微微发烫。虽然忌惮在宫里,什么都没做成,却又是什么都做了。 她低头看了看裙裾上的纹样,又望了望空寂的宫殿。 奇怪,按理说这永乐宫在她死后已空置十年,怎会有新的襦裙,还是她的尺寸,连同昨日她情急之下换上的皇后翟衣,也簇新无尘。 没有由来地,她心头一颤,四望不见顾昔潮的身影。 昨夜他不是说坐山观虎斗的么,怎么自己出去了? 一面宫墙之隔,隐约传来兵戟碰撞的声响。她疾步往外走去,却见殿门外守着重重甲兵。 “琴音姑姑,将军有令,让我们守好此地。将军回来前,烦请好好休息。”一个将士隔着殿门道。 沈今鸾攥着袖口,心中不定。 顾昔潮怕她的身份被人察觉,不让她在宫中走动,已派兵将永乐宫看守起来了。 她继续往偏殿走去。此次回来,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琴音。 贵妃榻上,琴音静坐着,神志依旧不清,认不得她,目光呆滞地直直望着偏殿中的一处,喃喃自语: “娘娘没死,娘娘没死……” 沈今鸾坐在她身旁,为她梳头拢发,发觉她一直望着那一处。她终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愣,而后淡淡一笑。 那是一竖排堆积的箱笼是她入宫时带在身边,算是她的嫁妆。都是当年她入京时,从北疆带来的。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幼时玩的毽子,马鞭,风筝,二哥时不时送来京都的旧衣和小玩意儿,零零碎碎,足有十余箱。 承载着过去美好的回忆。 许是因宫殿空置,宫人将这十余座堆积起来的箱笼蒙上了一大块白布。看起来,像是三座高耸的山峰。 沈今鸾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要掀开白布一看。 “别过去。”琴音忽然出声道。 沈今鸾脚步一滞,看到贵妃榻上的琴音忽然立了起来,眼圈通红。 在她茫然间,殿门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有人破门而入,疾奔进来,慌不择路一般,身上的佩刀数次撞上了廊柱,铮铮作响。 沈今鸾回眸望去,只见一道黢黑暗沉的身影直朝她冲来,气势凶悍无比。 是顾昔潮。 “别过去!”他几乎是低吼出声,双眼血红,面容狰狞阴鸷。 即便在刺荆岭他孤身一人斩杀千军万马之时,她也不曾看到他这副骇人的模样。 远隔数步,她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滔天愤怒,不加收敛的阴戾之气,像是要将人吞噬。 大将军素来矫健,可奔向她的几步路,高大沉稳的身姿竟然踉踉跄跄。 等到终于一把将她拽住,他的身体竟在颤抖,捂住她双眼的手心满是冷汗: “十一,你别看。” “我一把火烧了这永乐宫,我们回家去。”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后,带着一股汹涌的血腥气,是一场恶战方歇。 她抱住几近脱力的男人,他像是方才疾奔横穿整个皇宫来寻的她。 在她肉身昏睡的短短几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怎么回事?”她问道。 顾昔潮喘息不语,一把用氅衣盖住了她。 又一阵突兀脚步声传来,碾碎了沉寂了十年的永乐宫。一旁的琴音吓得抖如筛糠,已经跪倒在地。 “大将军,陛下有令,再做顽抗,杀无赦。”一道高亢严肃的声音在宫外响起。 沈今鸾举目望去,透过窗户的缝隙,看到宫墙外密密麻麻的箭镞。一簇一簇的寒光在日头下刺目万般,对准了囚笼一般的永乐宫。 潮水般的天子亲卫涌入,无数锦袍在风中翻腾,织成一张密网。宫门前的甲兵举刀对峙,双方寸步不让。 一道人影疾步从中走出来,身形瘦削,脚步虚浮,一袭华服玉带,矜贵无双,耀人睛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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