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笃命内侍搬来一方小案,二皇子元辙一撩衣袍, 坐下提笔。 元泓继续批阅奏章。 御笔一笔一划,沉定有力,字迹工整。 方才顾昔潮被押送走时, 没有回答他的问,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殿。 就遂了他的愿,让他死在永乐宫又如何,元泓对自己道, 不过坐实大将军觊觎皇后的罪名。 是大将军觊觎皇后, 皇后并未与他有私。 就算有, 她也已经死了。 笔尖一滞, 朱砂在绢帛上晕开一道红痕。内侍陈笃见状, 匆忙给皇帝换上一张新的。 皇帝却停下了笔。 她死了。这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无孔不入。 元泓想起那段不愿回首的年岁,当时还是太子的他被父皇打压得十分落魄。 大婚当夜,他牵着她的手, 向她许诺,一定还她父兄一个公道。 那时的她, 面颊羞红,杏眸弯弯,看他的眸光里永远带着笑。 可是天长日久,世事变幻,他身上的太子朱袍换成了龙袍。 大婚时许下郑重的诺言在一次次权衡利弊里,随风扬散了。 他心有愧疚,只能补偿,不断给她权利。 可权利异化了他,也终将异化她。 每一回看着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逝去,他抓也不抓不住。 他变得易怒,烦躁。帝王的心变得越来越硬,想要像征伐四方一般征伐她。 可是,自从承平二年初御驾亲征渤海国,他不慎被敌军毒箭伤了身子之后,在床笫之间渐渐地力不从心。而她,总是惊如幼鹿,推拒万般。 他其实心中有数,她幼年失恃,嫁入东宫之时,宫里的嬷嬷嫌弃她的出身,只是粗粗给她指了指画册。 她什么都不懂,无人耐心教她。 因此,床笫之间,她一直十分困难。 他伤了根本之后,越发心急不可耐,一心想给她留个子嗣。 数度出征以后,他身体不好了,若一朝崩逝,皇后无子,今后的路将何其难走。 他越是心急,她越是惧怕。直到一夜夜深,他听到她把头蒙在床褥里默默流泪。 翌日,他便将当时还是贵人的陈妃所生的二皇子元辙交由皇后抚养。不顾陈贵人长跪殿前三天三夜,额头叩出了血污。 后来,他惊闻她竟逃出宫去了,不知是愤恨羞耻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十年之后,借着收复云州,他亲赴北疆,想再见一面,却看到了她的灵位。 他不认,只道定是顾昔潮的阴谋诡计。 今日却知,她可能真的死了。 元泓伏在案上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当年母后病逝,父皇在灵堂撞见痛哭的他时大发雷霆,斥责他软弱不堪,不堪为君。 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全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万,并无差别。他的父皇道。 这是对的吗?这才是对的吧。此乃为君之道。 可是为何,他想起那个杏眸弯弯的小娘子,初见时无邪的目光,喜帕下明艳的脸庞,直至今日,依然会心痛如摧? 偏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父皇……” 元泓抬眼,已是一片模糊,看到少年僵立在案前,黑漆漆的眸子流露出一丝错愕。 他下意识地拂了拂眼角,指腹一片水光。 元泓面无表情,接过二皇子呈上的绢帛,目光在上面的字迹间逡巡,忽然问道: “阿辙可还记得,从前是谁最早教你习字的?” 一片死寂,一旁的陈笃低垂着头,二皇子元辙愣在原地,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悚。 他不敢应道。袖下手里的狼毫笔在发抖。 元泓凝视那字迹刚正的绢帛良久,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面上渐渐浮出一丝失望之色。 少年的字迹,越来越端正,不像她的字了。 “当年,她教过你什么?”他终是缓缓放下绢帛,问道。 在父皇威严的目光下,元辙掐紧了掌心,稳住声线,道: “《诗》。” 诗三百,思无邪。元泓唇角微微一动。 她军户出身,文学不高,比不上世家贵女。诗经里头的诗句朗朗上口,简明易懂,是她最是熟读,能诵能书。 “你来写《上邪》。” 她当时最喜的,是这一首上邪。每每翻到,都要多念几遍。 案前的皇子不知何时已跪倒在龙案地下,身子微微发颤: “儿臣、儿臣已不记得……” 元泓闭眼,开始吟道: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听着父皇一字一句地念出诗来,元辙迫于威压,时隔十年,颤抖着的手开始提笔写下,这一首事关生死存亡的诗。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皇帝低沉的音色缓缓一顿,皇子的手也一顿,抖得不成样子,滴落的墨迹晕开。 “与君绝。”元泓薄唇一抵,念出最后这三个字,目光辽远而空茫。 元辙闭了闭眼,心惊胆寒地写完这最后三个字,眼见父皇将他写的字拿了过去,始终沉默不语。 他躬身告退,已是一身冷汗浸透脊背,不顾礼数在殿外小步疾走,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殿下,小心些走。”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 元辙停下脚步,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走来。 是大内禁军中郎将陈戍。 他松下一口气,一见到这个对他素来温柔的叔叔,不由心中委屈万般。 “又被陛下训斥了吗?” 男人带甲扶刀,高大英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他的时候满含笑意,正朝他蹲下身来,轻抚一下他的头。 “走吧,去找你阿娘。” 陈妃陈淑宁就候在垂拱门外,珠翠满身,端得是一派雍容华贵。毕竟是宫中唯一育有子嗣的嫔妃,虽还不是贵妃之位,端庄之中压着一丝恣意嚣张。 一看到儿子奔过来,她凌厉的神态却柔和下来,用锦帕慢慢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笑道: “阿辙多大个人了,还要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怎么了?” 元辙抬起头,颤声道: “阿娘,父皇,父皇……他让我写《上邪》!” 一刹那,方才还在擦拭他面的帕子停在那里,镶绣的锦边微微拂动,似在颤抖。 元辙抬眸,看到阿娘同样惊恐的眼,和一旁的陈戍对视一眼。 一个指甲攥紧了帕子,一个攥紧了腰刀。 偏殿内,沉寂良久。 大内侍陈笃入内,往烟气烧尽的香炉里又扔了一块香饼,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禀告: “大将军……罪人顾昔潮已签字画押,认罪书已颁下,昭告百官……” 烛火晃动,元泓终是点点头,凤眸疲惫,血丝浸透,像是将要燃尽的烛火。 待邸报一发出,大将军对皇后娘娘的爱慕,将天下人尽皆知。 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该由此了断。 至于顾大将军冒认宗族之事,他不想追究了。 陇山顾氏,百年世家,蝇营狗苟,还出了他这等叛逆子孙。 自此必是一蹶不振。 “顾大将军素喜明前龙井,南边进贡的这一批,先送过去。” 顾家九郎承袭父兄,精于茶道,口味讲究,皇帝下令将前日刚进贡的头一批新茶赐下。 一如十多年前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 陈笃“喏”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安排,却听皇帝下一句道: “明日天一亮,赐鸩酒。” 给大将军一天一夜停在她的永乐宫中,重温旧梦,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荡。 算便宜他了。 陈笃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从案前起身,在殿门前负手而立,远望宫墙之外的天际。 父皇,云州已复,沈家和顾氏的兵权,我们历经两代,也终于收回来了。 自此,江山稳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可远望这独属他一人的万里河山,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良久,元泓转身,来到背后连墙的博物架前,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本夹藏在五经中的《诗》。 漫天细小的尘埃,犹如心潮滔天,他缓缓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张夹在其中的泛黄纸张,缓缓掉落。 皇帝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这一页纸张,历久弥新,字迹依旧,往事的洪水朝他袭来。 没有缘由地,他将这一页纸,与皇子方才所写,平放在一处。 与君绝。与君绝。 每一笔横竖,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犹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滴绛红落下,泅染了多年干涩的纸张,晕开如血中红花。 元泓缓缓地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比对两张字迹足有一刻,忽然咧开唇,笑了笑。 当年,她或许没有走。 不曾与君绝。 …… 顾昔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一下子在纸人里挣扎,一下子又随着燃烧的纸人灰飞烟灭。 再出现的时候,魂魄飘荡,素衣带血,死状凄惨,不得往生。 他追去时,她又幻化为桃花身,上一瞬嫣然带笑,下一瞬却四分五裂,他奋力去抱住她,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夜色沉沉,偌大的永乐宫破败不堪,空寂如死,方圆宫墙内外都不见人影。他只能听到自己不断喘息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这永乐宫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痕迹。 日光鼎盛之时,这里也晦暗如夜。 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宫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几案却整齐摆放,几无灰尘。 像是有人时时拂尘,在静候这宫殿的主人归来。 针锋相对的那些年,他在广阔天地间征战四方,她却在这一处狭小的宫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囿于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这一日来,他看到她的翟衣和凤冠,端正地悬于衣杆,纤尘不染,一挂就是十年。 顾昔潮伸出手去,轻抚翟衣上一道撕裂后修补的痕迹。 就是这一身翟衣凤冠,困住了她。 他也尝试卧于寝殿那一方榻上,双臂抵在脑后,盯着帐顶的彩绘龙凤藻井。 闭眼,想象着无数个日夜,她也曾躺在同一张榻上,盯着同一面藻井。 那时的她,是喜是悲,死的时候,可有痛楚,是何等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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