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的面色始终凝重,如同覆着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一直没吱声的沈今鸾冷不丁地道: “看来,顾大将军‘勾结’羌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 沈今鸾从邑都的回忆里听出些端倪。她目含讥诮,故作讶异地道: “你十年前才被贬来北疆守边,邑都却说与你相识已十多年。这么说来,元泓刚登基,你还在朝时,就和这伙羌人勾搭上了?” 元泓荣登大宝一月后,曾派他以柱国大将军的身份去北疆巡视慰军,数月才归,算时间,应该就是那一回顾昔潮和邑都初识。 见顾昔潮也不否认,她面色森冷,笑道: “你和羌人称兄道弟,竟连潮信都告诉过他。” 顾昔潮的名字是他的生母所取,正是来自钱塘潮。 只因昔年,她和顾老侯爷是在满月的钱塘江边相识。 他的生母曾在钱塘江边的画舫,抱着襁褓中的他,咿呀卖唱。他枕着潮水,听那江南的潮声磅礴又细腻,伴随他入眠,直到天明。 她和他少时,在侯府那株枝叶繁茂的榆树上相对而坐,天地好似只有他和她。那时,顾昔潮曾无不遗憾地对她说过,入京之后,便再也没有听到江南的潮声了。 她出生在北疆,后来到了京城,也从未听过潮声,好奇地听他讲江南的潮,他的名字。 依稀记得,少年英气的面庞在叶影里斑斑驳驳,他粲然的眸光却能穿过影绰的枝叶。他笑着对她说,有朝一日,他定要回到钱塘,在母亲的故地,听着潮声一直到老死。 少年立誓,言之凿凿,直到北疆的大雪埋没了所有的誓言和希冀。 岁月白云苍狗,世事变幻莫测。少时只有他和她二人知晓的隐秘夙愿随风散去,零落在雪地里,再无声息。 她没想到,他的夙愿会从一个把他当做兄弟的异族人口中再度听到。 个中缘由她自是可以料想一二。 顾昔潮远赴北疆之后,众叛亲离,最后只能和蛮夷羌人称友,偶尔说起他记忆中那感念一生的潮声。 不知为何,沈今鸾心下收紧,面有不虞,冷冷地道: “羌人首鼠两端,他们趁我们战败,失了云州,便转而投靠了北狄。顾大将军却和他们这般要好,甚至还将中原的播种之法教给他们这些蛮夷。” 顾昔潮摇了摇头,道: “战乱之时,我们既无力保全云州的羌人,那他们又怎会回护我们?” 道理虽然显而易见,可念及旧事,沈今鸾的心中复杂,讽道: “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羌人已唯北狄马首是瞻。就算你化名顾九在羌人中掩藏身份,若是羌人发现你乃我朝大将军,岂能容你?你肆意妄为,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便是置北疆,乃至整个大魏存亡于不顾!” 言辞犀利,却难掩一丝隐隐的担忧。 顾昔潮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淡淡地道: “此我私事,与大魏无关。” “况且,臣如今,可有一点大将军的样子?” 沈今鸾微微一怔,望着幽暗中男人拂动的旧袍,半晌无言。 是了,他落魄至此,无论羌人还是北狄人都不曾怀疑,这就是当年杀伐第一,令整个边疆闻风丧胆的大魏战神顾昔潮。 “这些羌人在歧山部还舍命来救你,难道还不算情深义重?你与敌人有私,就是背刺大魏。” 念及他和羌人不清不楚又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禁冷笑道: “如此说来,我当年作局,还真不算冤枉了你。顾大将军落得这副田地,也是咎由自取了。” 顾昔潮并未争辩,只是凝望着底下葬礼的篝火。火焰时不时窜得老高,在他面上明明灭灭。 良久,他垂下双眸,一缕白发在夜风中吹动,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似是笑了一声: “当年是我咎由自取,又如何?” 说得倒是像他心甘情愿入她彀似的。 沈顾两党相争多年,她一力苦苦支撑,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生前最是畅快淋漓之事,是在承平五年,以一局险胜,扳倒世家之首柱国大将军顾昔潮,为父兄报仇,毕其功于一役。 事情的起因,是后党心腹暗地往各个世家塞侍女姬妾作为眼线。 可唯独柱国大将军不近女色,不谈风月,府上连女侍都不见一个。 朝中一致认为,顾昔潮定是没尝过温柔乡的滋味,怕是连避火图上的女体都未曾见过。 到了最后生死攸关的那一局,她走投无路,被迫以己为饵,设计了顾昔潮,一步一步绝地反杀。 她赌得很大,赢得犹为惊险。 而那一夜,也是顾昔潮算无遗策的一生之中,唯一的失算。 谁又能说,清心冷情的顾大将军不会迷醉在昔年的温柔乡中。
第32章 艳局 承平五年伊始, 后党和世家相争已有五载,水火不容,分毫不让。 岁末, 永乐宫的阶前廊下,琉璃宫灯刚被一盏一盏点上。 满头大汗的内侍奔入永乐宫的时候,沈今鸾正在对镜卸下华妆。 那时候,她还未病倒, 铜镜里的女子看起来面容明艳, 气度雍华, 细细勾画的唇角如带血锋刃,掩着隐隐的疲态。 想必也是在那时, 她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早已如同烹油燃尽, 烈火干烧, 令她内里亏空,无法转圜。 心腹内侍慌慌张张来报,世家底下的郭侍郎, 已搜集到她手下贪墨的罪证, 涉及南征南燕的军饷, 数额重大, 牵扯众多。 郭侍郎已候在宫门外, 只等皇帝召见。世家门徒的御史已连夜起草弹劾的折子,明日早朝便要伏阙上奏。 她静静听着,新涂上蔻丹的指甲揉了揉鬓角, 缓缓从发髻上卸下一支镶金的白玉簪子。 她手底下的人多了,总有手脚不干净的, 毕竟在这宫里进出来往,打点消息,都需要银钱。 然而,去年大魏军三进南燕,几乎耗空了国库,元泓发了好大一通火。 她在朝中暗结党羽对抗世家的行径,元泓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一回涉及军饷,罪证确凿,他恐不会轻轻放下。 世家得了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或许会将她的后党连根拔起。 宫里烧着地龙,热烘烘的,她的冷汗却浸湿了额鬓。 她一点一点地攥紧了簪子,问道: “此刻,陛下可还在景明殿?” 内侍回道: “陛下午后一直在景明殿,与顾将军和一众朝臣商议南燕降臣事宜,还未得空召见郭侍郎。” 她摩挲着玉簪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又问: “明日早朝,南燕受降使臣该入宫觐见了吧。” “正是明日。”内侍心焦地劝道,“皇后娘娘,不能再等了。若是让郭侍郎入了宫,在陛下面前告了状……” 郭春江是出自潢川郭氏,百年来都是顾氏家臣,唯顾氏马首是瞻。这笔贪墨的案子今日由郭春江首告,很难说不是顾昔潮的授意。 上月,她的手下才翻出多年前顾辞山私自挪用军饷的旧案,要元泓撤了顾辞山的尊谥,顾昔潮就反扑过来,费尽心机借此贪墨案扳倒她,好再为他大哥正名。 中秋夜的毒酒一事之后,她对他留有一线,未再下手,可他却要对她赶尽杀绝。 她猩红的指甲抚过掌中温润的白玉簪子,稍一用力,一把折断了玉簪。 尖锐的碎玉划破了她白嫩的手心,鲜红的血浸染了她名贵的绸衣,宫中侍女惊慌失措,跪倒一片。 而她盯着掌心刺目的鲜血,计上心来。 她一点一点用锦帕擦去了掌纹里深陷的血渍,望着镜中冷艳如霜的女子,道: “为本宫梳妆。” …… 顾昔潮从景明殿出来的时候,已入了夜。 候在殿门口的小黄门抱着他的大氅,一路小跑,殷勤地要为他披上。 宫门即将下钥,他在长长的宫道上疾步而行,一身朱紫官袍从玄黑的氅衣里漏出几许,灌满瑟瑟夜风。 这一处宫灯犹为昏暗,宫墙阴影笼下,狭隘的小道如漫大雾。 一道屈着身的人影从阴影中碎着步子走出来,手里举着一盏宫灯,照亮这片方寸之地。 顾昔潮一眼认出那是皇后的贴身女官琴音,他脚步一顿,而后漠然回避。 琴音却拦住了他的去路,面色焦急,福了福身,低声道: “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中遇险,不知将军能否出手相助。” 外臣与皇后,于理于礼,都应避嫌。 听闻中秋夜之后,那日在洛水边的侍卫,全已不知所踪。 顾昔潮回头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小黄门,淡声令道: “去叫人。” “不可。”琴音出声阻拦,略带几分为难,压低声音道,“此事不宜声张。唯有将军是陛下近臣,更是皇后娘娘故旧,应是可信之人……” 语罢,琴音提起宫灯,指向垂拱门里头幽深的花丛。 顾昔潮立在寒风中,抬眸望去。 隔墙树影婆娑,冬日松柏青翠依旧,一树寒梅初绽,幽香微不可闻。 宫灯浮动的光影里,只见一道人影立在梅花树底下低矮的灌木里,茕茕孑立,凝住不动。 她身上镶绣繁复鸾凤纹的裙摆铺开,鸦云髻鬟没入夜色里,鬓边一支熟悉的灿金步摇在浮光里颤动。 是皇后娘娘。 她稍有一动,灌木外僵立的宫人便惊声阻拦。 原是她的衣摆怀袖被半人高的荆棘勾住,尖锐的倒刺穿破衣料,正不断撕扯开来。露出的一截皙白小臂上,印着数道红痕,触目惊心。 身份贵重的她被困在灌木荆棘之中,无人敢擅动,进退两难。她爱重体面,也确实有失身份,不宜唤更多人来相救。 顾昔潮犹豫片刻,敛衽抬步,走入垂拱门里头。 几个宫人围上来,有模有样地朝他哭诉道: “园里花开得正好,娘娘非要亲自摘那花,奴婢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娘娘金尊之身,奴婢不知如何救了娘娘才能不伤及玉体,是真真没有法子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相中的花一点要自己亲自摘下来,从不肯假手于人。 顾昔潮举步上前。 沈今鸾僵立在荆棘丛生里,低垂着眼,听到男人一步一步走近的脚步声。朱紫的袍角拂过她面前的荆棘,最后停在几步开外。 她攥在袖口里的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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