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我大哥为何会抛下这一万精兵不顾,独自去驰援你父兄。从兵法上说,孤军深入,乃是大忌。除非……” 跳动的火焰在顾昔潮的面庞上流转不明,他顿了顿,毫无波澜地道: “除非,是他所信之人,要他孤军深入……” 沈今鸾的面色登时大变,阴冷无比。 朝中曾有传言,说她父兄早已背叛大魏,被北狄利用,被顾辞山发现,因此将诱骗他孤军深入,双方争斗至死,以致于云州被夺。 沈今鸾提高音量,冷声打断道: “无稽之谈。我父兄的北疆军绝无可能背叛大魏!” 她一直断定,顾辞山定是为了躲避天下人的谴责,故意失踪,于是便可将这泼天的脏水泼在了她父兄头上,替顾家洗去了见死不救的罪名。真是顶顶好的谋算。 顾家里,除了顾昔潮,她最恨的,便是失踪的顾辞山。这些年,她仗着大权在握,公报私仇,没少行背刺之举。 顾昔潮在朝时,还会维护世家声威,他走后,顾家败落,满盘皆输,顾辞山的生前身后名如同她手里的蝼蚁,随意拿捏。 可她心知肚明,一旦找到了三具尸骨,证据确凿,她既不能说服顾昔潮,更无法说服天下人。 沈氏门楣,一代忠名,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沈今鸾脊背簌簌发抖,掐紧了掌心,几欲将纸皮攥破。 颤动的火光忽明忽灭,顾昔潮扬头,淡淡地道: “去牙帐找到尸骨,自见分晓。” 若是真到了牙帐,被他找到三具尸骨,公之于众,她又如何能转圜? 沈今鸾眉头一蹙,故意试探道: “北狄牙帐不是那么好进的,只会比羌族部落更为凶险,顾将军打算用何计进入牙帐?” “等。”顾昔潮言简意赅,沉静的目光俯瞰山坡底下。 那里,他的心腹亲卫,正绕开葬礼,披星戴月,趁无人注意时,悄无声息地策马驶离王帐。 沈今鸾追随他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队人马。 顾昔潮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来是早有计划,已经安排下去了。 不知他计划为何,他也闭口不谈,沈今鸾心中越发没底。 似是瞧见了魂魄黯淡,心有不定,顾昔潮道: “去牙帐之前,娘娘可否先随我回一趟蓟县,我召回了赵羡,为你修补纸人。” 看似是商量的口吻,在她看来,又是一把交易,与强制无异。 这是不补完纸人,就不带她去牙帐的意思么。 “好。”沈今鸾却难得乖巧地朝他点了点头,笑意盈盈。 转身之际,笑意尽敛,满目森然。 再补完纸人,好让他又一次用符咒困着她,任意施为吗?她目色嘲讽。 留在他身边,只剩下无限被动。 “你在和谁说话?” 身后传来一声粗声粗气的呼喊。是邑都的声音。 他从坡底一跃奔上来,向顾昔潮大步走来。 “就你一个人?”他疑惑地左右看看,终于发现顾昔潮的身旁,只有那个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纸人。 邑都抱起双臂,打量了一番越来越旧的纸人,摇摇头,笑道: “顾九,你是有了软肋……你这样的人,最怕有软肋。从此便再也不是战无不胜的了。” “但是呢,有软肋也好,我看,你最近更像一个活人了。”邑都走过去,和他一起凝视着热焰喷薄的篝火。 族人悠远的唱声中,邑都沉下声音,道: “阿伊勃大人,曾是我最崇拜的英雄。” “我原以为,他会成为我们羌族最伟大的一任羌王。我想着,要成为他一样的战士,总有一日,可以站在他身边。甚至,”邑都垂下头,笑了笑,彪形大汉难得流露出几分涩然,“甚至,和他成为换刀的兄弟。” 沈今鸾好奇,手指隔空戳了戳顾昔潮,看着邑都问道: “那你怎么会和这厮换刀?” 邑都仿佛能听到她说话似的,继续道: “你是不是想问,我最后怎么会和你换刀?” 顾昔潮不动,身影沉重。 “因为,最初没有人愿意和我换刀。” 沈今鸾惊讶地抬眸,望向这位既粗犷又有些腼腆的壮汉。 邑都自嘲地笑了笑,道: “我生来是奴隶的儿子,幼时因为瘦弱差点被丢弃在野外。长大后,没有人会和奴隶换刀。后来等我成了王帐一等一的战士,羌王的近卫,我却也没有找到愿意换刀的兄弟。直到遇到了你……” 邑都真挚地看着他,呵呵一笑道: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顾昔潮目不斜视,没有搭话,邑都哼了一声,继续道: “我当时想,哪里来的大魏人,敢来云州撒野,不仅能过了我的箭阵,还只身闯入我们首领的大帐。” 邑都摸了摸鼻子,浓密的胡须动了动,道: “十多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那个不要命的劲可真是,身上都是血窟窿,衣服都浸透了,从阴沟里拄着刀爬上来,竟还能和我打个平手。” “不要命的大魏人,你的刀是我见过最为锋利的,像是连鬼神都不怕。我们族人最敬佩你这样的勇士,即便你是个无名的大魏小兵,我能和你换刀,我邑都这一生也不亏。你给我的那把刀我每年都要磨一遍……” 顾昔潮摩挲着刀柄,打断道: “你的刀法,不逊于任何人。” 邑都折下了一段枯枝,雪花簌簌地落地。他一面手执比划了几下,一面道: “说起来,是当年还是少年的阿密当首领把我从奴隶堆里捞出来,教我刀法武艺,把我们几个奴隶都训练成战士。” “论打仗,他的战力是不如阿伊勃大人,但是他知道怎么经营牧场,建造防塔,还能找到最茂密的水草地……他会是我们羌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领。” 邑都说得有几分激动,目中流露出喜悦和向往。 沈今鸾只觉得顾昔潮面色更沉。他垂着眼,目色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微微颔首,轻声道: “阿密当,确是一个很好的首领。” 邑都说完,又叹气道: “有他在,我们羌族这一代就能再兴旺起来了。只是……只是,哎,北狄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顾昔潮听着,忽然问道: “你可曾想过,带着你的族人归附大魏?” 邑都显然被他如此发问怔住,摇了摇头,道: “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让我们动,我们就不动。有衣避寒,有食果腹,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顾昔潮道: “比从前好,还是在被人奴役。” 邑都叹了一口气,道: “顾九,你是大魏人,不懂我们很多部落里的困难。羌族长年在大魏和北狄之间,生存下来本就是不易。族里还有拿不起刀的孩童,行动不便的老人,举族迁移一事,作为一族首领,他要考虑得很多很多……” 顾昔潮不语,远望群山,黑漆漆的眼底不露声色。 邑都摸了摸后颈,继续道: “但是,我其实想过,再过几年,等阿密当的儿子当了羌王,儿郎们也长大了,从中挑一个最能干的继任我的位置,到了那时候,我或许想去大魏看看。” 一直远眺的顾昔潮收回目光,缓缓偏过头,望了一眼邑都。 邑都粗犷的面庞有几分赧然,道: “都说大魏的风景比这里的草原雪山还要美丽。还有,听你说过,在大魏南边,满月的时候可以听到一种水声,比战鼓更响亮,比雷鸣更震撼,像是千军万马,千里奔袭来……叫什么来着?……” “是潮信。”顾昔潮接道,目光有了一丝微弱的闪动。 “对对,就是潮信。”邑都拍了拍刀柄,他此生没出过北疆,没见过海潮,却这个大魏兄弟口中听到过。 他垂头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等来日你找到了尸骨,我跟着你去大魏转转,是不是真的像你从前说的那样神奇。”他顿了顿,解释道,“哎,我可不止想看潮信,听说大魏的姑娘也美……云州好多小娘子,可惜,可惜北狄人实在凶残……” 他意识到不对,又道: “还有啊,你在云州那个屋子,是不是就是大魏南边的式样?我去云州采买的时候特地派人打扫过,你雇的那老头尽会偷懒……” 顾昔潮只是沉默地听着,没头没尾地道一声“多谢”。 邑都莫名,问道: “你谢我什么?” 顾昔潮道: “歧山部羌族特有的箭阵,若非你当年教过我躲避之法,我怕是不会那么顺利逃脱。” 邑都听了,爽朗地大笑起来: “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肝胆相照’。我和你是换过刀的兄弟,我帮你,是理所应当。”他忽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声音沉了下来: “听说,你要去北狄牙帐寻找尸骨。” 顾昔潮稍一迟疑,点了点头。 邑都叹了一口气,盯了他阴戾的面容,斑白的鬓边,摇了摇头,道: “北狄人近年来在云州守卫森严,城内封得如同铁桶一座。” 他面露忧虑,忍不住继续泼一泼冷水: “顾九,凭你有通天之能,到了云州已折了半条命,又怎么能近得了北狄牙帐?” “你是大魏人,大魏人一向是可汗的眼中钉,就算你顺利到了牙帐,你又如何能去到守卫森严的可汗面前,要回尸首?” 顾昔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王帐之外的密林。 那里,马蹄声远去,已经没有他派出去的亲卫的足迹。 邑都按奈不住,主动道: “不如,我亲自带一队兵和你去牙帐。你要找的东西,我一定帮到底,豁出性命也不怕!” “不必。”顾昔潮一口回绝,看着他道,“你顾好你的族人。” 坡底下传来羌人的叫唤。阿伊勃的葬礼结束,羌王派人来寻邑都回去。 邑都一边走一边朝顾昔潮道: “春日一到,首领已下了令,要大家把你上回秋收给我们的粮秣种起来。下次,你要记得给我带中原的麦麸,禾黍,菽,稷……我们都来试试,哪个能成活快。” “今后,我们有了更多的粮食,将来就不会再有瘦弱的婴孩被遗弃,可以养活更多的战士,再种更多的粮食,羌人终有一日可以不再为人奴役……” 邑都如数家珍,眸光熠熠,笑着跟来叫他的人一道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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