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中秋宴不过数月。数月不见,顾昔潮似乎消瘦了不少,下颔也生出了青色的胡茬,越发显得落拓不羁,看不清神容。 他闲庭信步,正慢慢地进入了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 照常不对她行礼,嗓音也依旧冷硬: “能动吗?” 她试图侧身,可袖口一拂开,雪白的腕上也登时被粗糙的灌木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宫人的惊呼之中,她描得尖细的眉微微颦着,面有难色,朝他摇了摇头。 顾昔潮不再犹豫,撩开官袍,长腿迈开,跨入了灌木之中。荆棘被踩到一片,不断地“嘎吱”作响,勾破了他凛凛生风的官袍。 幽黑的荆棘一株一株错综矗立,犹如暗沉的深渊。 他紧握拳头的手在袖中缓缓松开,俯下身,拾起了一角陷落荆棘中的裙摆。 那片裙摆被倒钩般的尖刺卡得太深,勾得太紧,他只稍稍一用力,连带着的整一片裙裾便四散开去。 衣料的锦缎鲜艳如血,被他扯开几许,裂开的大红丝线之间,划过一缕若隐若现的白腻,光晕夺目,宛若悬崖荆棘上无辜的初雪,妩媚地颤动。 薄衫被汗浸透了些,映出的肢体玲珑曼妙,在他眼帘一闪而过,却挥之不去。 在浓重的幽夜里,惊心的艳光几近刺目,还有一股无法名状的幽香向他流淌过来。是梅香,抑或是别的什么…… 撕裂的裙摆如涟漪在掌心散开,心底亦有不受控的涟漪在荡开。 陌生的柔软,起伏的轮廓,和很多年前所见所感的她,已全然不一样。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不是少时要他折花的沈十一娘,而是皇后娘娘。 顾昔潮的手陡然停在荆棘中,不动了。 僵持之际,她朱唇微启,语调微颤,犹如唇缝中幽幽吐露: “衣裙不足惜,但求脱身。” 顾昔潮起身,低垂着双眼,褪下了身上的氅衣,轻轻一甩,盖在了她身上。 而后,他从革带中取出了一柄通体雕刻蟒纹的金刀。 那一刻,沈今鸾的心跳滞了一滞,眼底差点掩不住亮起的光。 臣子入宫本不可私藏利器。唯有这一柄先帝御赐的短小金刀,元泓特许顾昔潮携带入宫,作为无上圣宠。 多情的顾老侯爷南下之时,送给了顾昔潮的生母,作为定情之物。 因此,这柄金刀除却御赐的金贵身份之外,更是他早逝生母留给他的唯一物件,唯一念想。顾昔潮随身携带,视作珍宝,从不离身。 “得罪。” 男人声音冷淡,抽刀出鞘,正要砍断她身边的荆棘。她的心腹琴音已快步上前,拦在他身前,道: “请容奴婢来。” 琴音双手举过头顶,作势要接过他的金刀。 他是外臣,她是皇后。 亲自动手,于理于礼,皆为不合。踏入荆棘之中,已是逾矩。 宫人的提醒如警钟在耳边鸣响。 不容他拒绝,由不得他拒绝。 心头的涟漪已全然消散。 顾昔潮垂下双眸,终是将手中的金刀交给了她的宫人。 琴音低垂着头,接过金刀,越过男人奔到她面前,砍去皇后四周的荆棘。 早已断裂的柔软衣料没了着力点,恹恹地垂落下来。逶迤的氅衣之下,那一缕被他撕扯开的衣裙,底下靡艳的肌肤…… 顾昔潮霎时清醒过来,迅速移开目光,背身回避,覆在背后的双手松了松,又握紧。 琴音算准时机,暗地里使了个眼色。 设计好的宫人迅速地蜂拥而上,迅速隔开了两人。一个个忙着一团为她整齐衣摆,梳理发髻,然后,护送脱困的她飞快地坐上轿辇,朝太医院治伤去了。 立在荆棘里的顾昔潮,半刻后才迟钝地退了出来,却见人都已走远了。 他的手里,刚折下一枝那开在最高处开得最好的梅花,空荡荡地在风中摇曳。 一个皇后身边的宫人上前,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躬了躬身道: “当值的侍卫也不知溜去哪了,偷懒必得狠狠地罚!今日,真是有劳将军了。” 语罢,内侍将那件氅衣归还给他。 顾昔潮将折下的那一枝梅花攥入袖中,接过氅衣,调头离去。 雪夜寒凉,他甩开氅衣要披上之时,一股残余的幽香不可抑制地钻入鼻间,指尖所触,氅衣里还有一丝余温。 他披衣的动作一滞,氅衣在夜风中飘飘荡荡,最终还是被他挽在手臂,没有披在身上。 披衣在身,幽香在心,举心动念,皆是逾矩。 行至宫门前,已下了钥,赶不上出宫。顾昔潮心头一动,惯常地想要摩挲刀柄之时,伸手才发现腰际空空荡荡。 那把用来救她的金刀,也被她的人一并带走了。 黑暗中,他抬起黯淡的双眸,望向无穷无尽的宫墙, 回味过来之后,他僵冷的面上释然一般地笑了笑。 袖间,花瓣在风雪里零落一地。 …… 第二日一上朝,南燕的降将入宫觐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皇帝献上的贡品之中,赫然就有那一柄御赐的金刀。那把顾氏独有的金刀。 朝野大哗。 柱国大将军与南燕降将似有勾连的传言甚嚣尘上,她手下的贪墨案却再无起过一丝波澜。 只因那一夜宫门下钥前,她的人找到了景明殿外手揣证据等着参奏的郭春江,以金刀为示,让他深信是顾昔潮的授意。 郭春江不疑有他,出宫候信,隔月就被跟着贬谪出京,连面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一把金刀,一石二鸟。 她一招祸水东引,弹指之间摧毁顾昔潮在朝中的地位,元泓的信任。 当日下朝,元泓屏退所有人,单独将顾昔潮留在景明殿,一连数个时辰,直至夜深都没出来。 门外值夜的内侍隔了老远,曾听到皇帝怒摔茶盏之声。 直至夜半,殿门打开,顾昔潮离开时神容如常。殿内,从来喜怒不形色的皇帝头一次面色铁青,挥袖掀翻了案头如山的奏章。 十日后,顾昔潮孤身一人去了北疆,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京都。他走后,顾氏这一百年世家就连带着败落了。 无人再为顾辞山正名,他见死不救叛逃已盖棺定论。 于是,从此也再无人威胁沈氏的门楣,有污北疆军的声名。 沈今鸾长久压抑的一口气,终于能够放下。 …… 羌人部落之中,给阿伊勃送葬的篝火已近烧尽,犹有残存的余烬在四野翻飞。 时至今日,沈今鸾每每忆及那一把金刀,仍是心有余悸,惊险万分。 若是顾昔潮袖手旁观,不入她设下的彀,或是不肯拿出金刀,她的谋算落空,那么最后倒台的就是她的后党,倾覆的就是她一生所护的沈氏。 生死局,一招定。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是头一回谈及这桩改变二人一生的金刀毒计。 她当作险胜,他视之为咎由自取。 沈今鸾望着风轻云淡的男人,心中起了困惑,忍不住问道: “顾昔潮,你知不知道那把金刀最后又落到我手里?” 男人眺望天边层层涌动的雪云,缓缓点了点头。 “你竟一直知道?……那你为何不来取回金刀?”她一怔,拢了拢碎发,故意以挑衅掩盖心虚,道,“不敢来要,是输给了我,再无颜面对么?” 月色火光下,顾昔潮的轮廓半明半暗。 他侧过脸,望着她的目光没有波澜,却有她一直以来始终看不分明的温柔的深意。 “臣,落子无悔。那么,娘娘又收着金刀作甚?” 金刀,对于赢家沈今鸾来说,亦是心中深埋着的一根刺。 后来,南燕向大魏称臣,元泓龙颜大悦,将南燕使臣的贡品作为赏赐,让后宫几名嫔妃挑选,以示恩宠。 她为皇后,六宫之首,自是最先挑选。 满目奇珍异宝之中,那柄金刀赫然在其中,暗沉的刀柄在灯下折射着淡淡的金光,无人过问。 没有缘由地,她掠过琳琅珠宝,独独取走了那柄顾昔潮曾最宝贝的金刀。 她将金刀用绸缎裹起来,锁入内殿最里侧的红漆箱中。她想着,他生母遗留之物,他不会甘愿放在国库落满灰尘,更不会任她捏在手里。 于是,她以为他会来找她讨回。 可一直等到她死的那一日,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昔日作为无上荣宠的金刀也再无人问津。 成于金刀,败于金刀,顾昔潮不再过问那把曾视作珍宝的金刀,既是心灰意冷,想必,也定是恨着她的。 她与他从幼时起相交多年,他自小最在意之物无非那把生母留下的金刀。他从不袒露于外人的心迹,唯独她深知。 曾经最熟悉的挚友,才是最能置其死地的对手。一出手,便是必能扎进心窝鲜血直流的利器。 那一夜同在荆棘里的二人,他每走一步,她和他俱是鲜血淋漓。 如今想来,那夜摇曳的宫灯之下,丛生的荆棘之中,竟是她生前见他的最后一面。 沈今鸾闭了闭眼,压下心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冷肃,高高在上: “金刀,自是一件战利品。” “顾大将军也理应吸取经验教训,不可重蹈覆辙。” 顾昔潮双眸微垂,似笑非笑,有如嘲讽,亦如自嘲。 沈今鸾一字字道: “羌人不可信任,当年已有先例,教训惨痛。那个邑都,当下视你为兄弟,愿意你不惜性命送你去牙帐。一旦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未必不会背刺你一刀,把你交给北狄可汗邀功……” 藏在锋利嘲讽之下的,是鲜血淋漓的往事,亦含她隐秘的忧虑。 “我与羌人之间,不必娘娘费心。” 顾昔潮头也不抬,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她道: “你说的不错,今朝故友,明日仇敌。”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本就向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今鸾望向他,一时之间,不知他在说邑都,还是另有所指。 男人独立山丘,双手覆在身后,背影疲惫又坚忍,皑皑霜雪覆盖他泛着墨青色的氅衣。 他的身影,好像一座落满雪花的孤冢。 …… 翌日,沈今鸾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顾昔潮会突然说出“今朝仇敌,明日仇敌”这番言论了。 羌族部落的英雄阿伊勃的葬礼连着三日,到了第三日的时候,部落里闯入了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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