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垂下了目光,无声赞许。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她和顾昔潮其实是一类人。同样地,为达一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背弃所有。 只可惜,他是为维护他的顾家,他的大哥,而她,要为沈氏,为她的父兄算计。 注定对立,注定背道而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最后确认心底的猜测,问他道: “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不择手段取了羌王头颅,是着急去牙帐,确认你大哥的尸骨吧。” 顾昔潮目光扫过来,不温不火地道: “你不也是急着找你父兄的遗骨?” 若有若无的对峙之意,在二人周遭悄无声息地酝酿。沈今鸾心下一沉,无言冷笑。 果真如此。顾昔潮是迫不及待要找到尸骨,洗清一直笼罩在他大哥身上的污名。 若真让他找到顾辞山的尸骨,她父兄的声名如何说得清? 这几日来,此事盘桓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如此最后一缕隐秘的希冀骤然消散。 沈今鸾仍是笑着,忽然指着地上一朵淡粉的桃花瓣,轻声道: “咦,竟是春山桃。” 沿着落花的轨迹朝不远处的山头望去,那里有几树粉艳艳的桃花开得正好,花枝在风中招展。 飞扬的花瓣减弱了大雪的肃杀。 顾昔潮点点头: “是春山桃。此地已近云州。” 云州的春山桃,天下无双,春日里漫山遍野尽是。越近云州,桃花越是常见。 沈今鸾指着那山头几株桃树,道: “你,去折一枝春山桃来,要刚开的。” 没头没尾,突如其来的要求,顾昔潮有几分讶异,微微皱眉,看着她,似是不解,止步不前。 她倒是忘得快。上一回在荆棘丛中为她折花,几乎把性命都交到她手上了。 沈今鸾指了指烂糟糟的纸人,垂头丧气地道: “纸人破了你也看到了,我这几日浑身都没有力气,怕是快要魂飞魄散了……” “即刻随我回蓟县。”顾昔潮严肃起来,正要召来身后的亲卫备马。 她的声息轻微,像是已经十分虚弱: “我在宫里那么多年,都看不到春山桃……万一这就魂飞魄散了,下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你等着。” 于是,他还是纵容一般地,将纸人放在一处有树荫的岩石上,独自朝那山头走去。 他逆着人流穿梭过去,示意身后的亲卫不必跟来。 行至坡上,大雪弥漫,野桃林杳无人迹。一树桃花正开得烂漫。 顾昔潮攀上最高的树梢上,折下一枝开得最好的桃花,飞身从树上跃下。 落地之时,他的背后袍角飞扬,大片的花瓣随着摇晃的树枝簌簌往下落,与周遭的大雪连绵一片。 身手不如少时了,征战四处时落下不少伤病,如今连折一枝桃花都比旧时慢了许多。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手中鲜嫩的桃花,雪白之中透着浅浅的粉,可以看到细细的脉络。 有时候,他忆及从前,神思恍惚,会记不起当日自己走进那处暗昧丛生的荆棘里,到底是为了解救被困住的她,还是为她折下一枝花。 良久,他的视线穿过眼前垂落的白发,他感到后颈一片冰寒。 那不是雪花,是一把刀刃,正架在他的颈侧。 此地远离人群,他孤身一人,被劫杀也无人知晓。 顾昔潮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胡茬脸,皱了皱眉: “这就是你报仇的法子?” 邑都面无表情,架在他颈上的刀微微发颤: “我问你,北狄人怎会无缘无故知道逃兵?事关羌族存亡生死,当时在场我那些族人肯定不会透露半个字。” “泄密的,没有别人,只有……只有你!” 邑都说着说着突然怒吼起来,声音喑哑,满眼尽是愤恨: “顾九,我曾敬你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你耍得一手好计谋,要逼死我们首领。” 顾昔潮叹道: “邑都,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阿密当拿命救下来的族人,竟然如此愚不可及。” “你就算在此地杀了我,情势不会有丝毫改变。我的人照样会砍下阿密当的头颅,送去牙帐换取我要的尸骨。羌族,依旧需要依附大魏,你杀了我,又置你余下的族人于何地?” 邑都笑了笑,森然的面容模糊在刀割一般的寒风里。 “我知你一点不怕死,所以,我不是冲你来的。” 他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热闹的王帐中央,那一处巨大篝火之中。 顾昔潮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手里的桃花枝掉落在地,他覆满霜雪的手刹那间握上了刀柄。 他的面上方才因折花流露出的少许温柔,已渐次化作寒冰般的冷肃。 那篝火的焰光里,方才落了单的嫁衣纸人已被捆在一根粗壮的木桩上。 底下熊熊烈火往上窜起,时有拂过纸人艳红色的裙摆,化作他眼里猩红的血色。 “我说过,你这样的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邑都笑得嘲讽又狰狞: “一旦有了软肋,就是自寻死路。”
第34章 梦耶 风雪潇潇, 顾昔潮的容色太过平静。 平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一片死寂的水面。 他只是信步朝着那篝火走去。任由邑都身后的羌人武士卸下他的腰刀和身上武器。任由架在他颈上的刀划出一道血口子。 邑都不敢松开刀,也只得跟着他走向篝火,一面握紧了拳头, 质问道: “你退兵,放过首领,我会带族人避退雪山北面,从此和大魏北狄两不干涉!” “无可能。”顾昔潮目不斜视, 边走边道。 “你不肯?……”邑都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箭镞上包了浸了滚油的绢布, 在火杖上一烤便燃起了火。 他威胁道: “马上,烈火就会把你最宝贝的纸人就烧成灰烬了。” 顾昔潮连一寸目光都未曾分予他, 只是底下脚步不停: “不过一个纸人,你烧了又如何?我大不了再做一个,还是你觉得, 我会在意这么一个纸人?” 邑都冷笑一声, 道: “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在岐山部我都看到了,你宁肯自己负伤也要带护着她。” “你不是把她当作最心爱的娘子吗?” 顾昔潮冷冷看他一眼, 眉宇之间尽是无谓的淡漠, 反笑道: “娘子?早就死了。” “你!……”邑都已是恼羞成怒, 突然张弓搭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时, 已一箭射向木桩。 燃着火的箭划破空中,箭头直直插-入底下的木桩,弥漫的烟气拂过纸人的手臂。 “呲——”纸人里的沈今鸾轻嘶一声。 只这一声, 顾昔潮在这时陡然止住了步伐,攥在袖口的手指一下子握紧。 他猛地回头, 看着邑都一字一句道: “打一场。我赢了,你便放下她。” “看来,我赌对了。”邑都抬起手,手背拂开唇须上的汗,“我和你打!如果我赢了,你答应放过首领,放过我们羌族?” “不能。”顾昔潮不动声色,看着他木然地道,“因为你赢不了。” 邑都走向顾昔潮,缓缓拔出佩刀,刀身在掌心来回翻动,狠狠地道: “你的口气,还真不小。” 顾昔潮没有拔刀,走到一旁,靴尖一挑,挑起了雪地上一根纤弱的芦苇,握在手中,只微微掸去了苇花上的积雪。 “开始吧。” 竟只是以苇草应战。 一旁的羌人战士目瞪口呆,邑都气笑了,躬身摆开阵势,双手共持刀柄,迅猛如龙,劈头盖脸朝顾昔潮砍去。 顾昔潮欺身避开,芦苇一勾一横,荡开一阵疾风。邑都持刀防守,连连闪避之后,又追击上前,刀光闪作白影片片。 数个回合之后,顾昔潮手中芦苇的苇花掉落大半,邑都气喘如牛,攻势渐渐慢下来,力不从心,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巾间滚落。 顾昔潮气定神闲,手中芦苇纷飞,快得只见白茫茫的影子,铺天盖地,最后一击,待邑都反应过来,只见那根细弱的芦苇已架在他颈侧。 “若我手中是刀,你已人头落地。” 胜负已分。远处围观的人潮不明就里,响起一阵阵热烈的叫好声。 顾昔潮扔了芦苇,疾步走向木桩,凌厉的目光一扫,看守在篝火的战士如惊弓之鸟,几人慌忙先将篝火扑灭,其余的人将上头的纸人松绑,正放了下来。 邑都也跌坐在地,弯刀掉落雪地,拧着浓眉,拳头猛力捶地,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一道青灰的衣摆落入眼底。 顾昔潮已行至他面前,忽然拔出腰刀,锋刃的刀尖在他额上划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邑都一惊,抬手一抹,血珠子已从脸上滑落下来。 顾昔潮冷冷看着他,沉声道: “若是旁人,我不会留他性命,不是因为这纸人是我什么人,而是你以强凌弱,将不相干的旁人牵扯到你我的仇恨之中,不是大丈夫所为,只会为人不齿。” “你觉得被我算计,那就变强超过我,而不是将你的愤恨,发泄在弱者之上。”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族人还需你照顾。这条刀疤,我留给你,是你作为战士的耻辱。” 邑都抹去面上耻辱的血痕,定定凝视着眼前的男人,拧着眉没有作声,从地上起来,如同落败的凶兽,低吼一声,举步离去。 二人错身之际,顾昔潮开口道: “我的第一批骑兵和弓卫会先送走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孩童。能战的青壮年先留守此地,一来,掩人耳目,二来,最后走的需要应对北狄人发现后的突击,引开他们。我已在崤山派了兵马接应,我此次带来的部下,也会全部护送你们去崤山。” 邑都停下脚步,愕然抬首,望向他冷厉的侧脸。 他没想到顾昔潮说会竭尽全力护送羌族入朔州,不只是宽慰羌王说说而已,而是早已预想了可能的情势,做了应对之策。他和手下在帐中讨论了一夜,想要保全更多的人,也不如他的计谋精妙且周全。 首领说,他在北疆花了十年找尸骨,也花了同一个十年为羌族部落归入大魏铺路,果真如此。 邑都心神震荡,不由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当时,他孤身一人步入歧山部营地外的密林,差点死在他布下的箭阵之中。入大帐之时袍衫染赤色,却神色自若,一开口便是请他们找寻大魏人的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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