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握笔写完一本紫金绸底的奏报,在落款处盖上一方麒麟金印。 已三更天了,他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倚在案上稍作闭目养神,身上只覆了一件皮毛发白的旧氅衣。也并不觉得冷。 风吹不进来,帘帐却在微微拂动,以是急雨将至。 案前烛火乱动,一缕烟气徐徐而升。 “顾大将军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那声音空灵缥缈,似是远在千山万里,又像近在咫尺。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听到自己道。 女子薄如蝉翼的面容在弥散的烟气中浮现,柔光潋滟,动人心魄。 清冽渺远的余音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似曾相识地回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只一瞬,那女声已近在他鼻息之下,眨眼间钻入他的怀抱里,仰起无辜的小脸,蛊惑一般地诱他: “将军,为何不来找我拿回金刀?” 他不敢应答。 “顾昔潮,我死前,你到底有没有送来春山桃?” 他沉默更久。 女子似是失望至极,窈窕身影淡去,化作一缕袅袅青烟散开。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耳边传来羌人的惊呼。 心念一动,浅梦惊破。 顾昔潮陡然醒转。 似梦似醒。梦耶非耶。 他支起身,案前残烛将尽,一夜烛泪凝成的泪冢厚如堆雪。 从别后,北疆再逢,到纸人烧尽,倏然来去,就像夜里发了一场梦。 回味到最后那一段,总有说不出的奇怪。 她离去前,问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藏了深不可测的玄机。 当时那一刻他沉痛难忍,竟未察觉,如今细想,竟处处疑点。 烛火燃至尽头,帐内越发昏暗。顾昔潮思虑渐深重,忽听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转向帘外。 已近天光,帐外传来兵戟铿锵的声响。 “将军。” 帐外传来骆雄粗声粗气的禀告。 帐门掀开,大胡子骆雄急匆匆带着几人入帐,正与顾昔潮昏沉沉的视线撞上。 “将军,你那么多天没合眼了,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啊!”骆雄担心地道。 顾昔潮回神,摆手,听其中一名军士禀告道: “将军,羌人已收归,清点完毕,明日便可动身回朔州了。” “羌人六部,一共两千六百人……” “不对啊!”骆雄挠了挠头,思忖后道,“我前天才数了,是五个部落,共两千一百人。怎么多了一部五百人?” “会不会是你数错了?”旁人问道,“我看羌人一个个穿得都一样,长得也差不多……” 骆雄双手一摊,提高声量道: “我亲自带人一个一个数的,怎么会有错?” 顾昔潮抬头,眉心微皱,伸出了手。 骆雄知道他要王帐交上来的名册,便上前在案头翻看成堆的羊皮卷,找到了便大声念了起来: “王帐给的人数,记录的也是五个部落,两千一百人没错……这多出来的一部五百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顾昔潮浓眉皱起,从案前抬首瞥了一眼,令道: “羌族部落纷繁,人数不一,恐有埋伏。” “再点。” 骆雄命人重新去王帐清点人数了,自己则留在帐中,双手递上一个半臂宽的桐木匣子,道: “羌王已自尽,请将军过目。” 烛焰回晃一下,火光飘摇,案前半明半暗。 顾昔潮打开匣盖。 他扫了一眼血淋淋的匣内,最后仔细端详起匣中头颅,漆黑的眸光如深渊不见底。 头颅血迹犹温,阿密当的面容清晰可见,辨认无误。 但他疑惑未解,凝视着那一方盛装羌王头颅的匣子。 匣子八角镶有铜片,铜上有极其微小的细密纹路。大胡子见他看得出神,解释道: “这几日王帐住满了羌族各部准备迁居的人,这匣子也不知哪个部落特意备下的的。” 顾昔潮抬手,瘦长的手指抚过铜纹,纹路细长,蜿蜒盘旋,像是她曾说起过的盘蛟纹。这种纹路,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骆雄又递上来一个包裹,请他一看: “这些是羌王的遗物,请将军过目。” 阿密当一把镶着宝石的腰刀,曾经和哥哥阿伊勃换过的刀。还有几件皮毛玩具,看起来尽是阿伊勃帐中留给他的东西。 “这把刀交给邑都,其余的,烧给阿密当。” 骆雄得令正要退下,又见将军在包裹中翻找着什么,忽然问道: “可有见过一幅女子绣画?” 骆雄细想了一下,十分肯定地回道: “不曾见过。阿伊勃和阿密当两人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一幅描摹弥丽娜的绣画,阿伊勃如此宝贝,阿密当必不会随意丢弃。 自阿伊勃死后,有谁还会想要再见弥丽娜一面,想要她的画像? 还有谁,可以将画像无声无息地送去给那个人一见,作为筹码。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那一声呼喊忽然回荡不绝。 顾昔潮指腹摩挲着匣子上的盘蛟纹,一刻后,浓黑的眉目舒展开去,唇角扬了扬。 心底那一处尚未完全烧尽的荒原,又暗暗燃起了微茫的焰光。 那个人,做了鬼,还是这般顽劣,又要与他作对。 可纵使再顽劣,他等了十年的人,怎会甘心就此放走。
第35章 诛心 十日前, 歧山部。 尸骸遍地的喜帐里,阿德手捧一块已经看不清形状的颅骨,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满面痴迷,发出不知是压抑还是兴奋的低吼声。 “叮叮——” 他腰间的铜铃忽然发出清脆却瘆人的响声。 眼底缓缓出现一角雪白的裙裾。 一卷绣画凭空飘浮而来,落在他面前,自动地摊了开来。 阿德撩起眼皮, 一看到绣画上的女子, 昏暗的眼里冒出了光: “弥丽娜……”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刚要上前将绣画扑入怀中, 却扑了空。 那手执绣画的白影高高在上,幽幽飘过来, 带血的裙裾拂过满地的白骨。 阿德见到熟悉的寡白罗衣,回过神来,一惊: “是你……是你带走了她!” “是我。”那声音轻巧如雪, 冷厉如霜, 道,“我见到了弥丽娜的魂魄。她有一事要我问你。” 阿德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色还是哀恸,笑容扭曲, 凝神屏息, 问道: “什么事?” “她问你, 歧山部的仇, 你可有忘记?” 仿佛听到了神祇的召唤。阿德朝那白影连滚带爬过去, 仰面道: “没有忘,从来没有忘!” 虽然,他想要与之永远相守的爱人魂魄走了, 但是他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可以完成她的遗愿,成为她最为知心的爱人。她也许还会回心转意! “你要报仇, 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阿德骤然警惕起来,道: “你又为什么会帮我?我为什么要信你?” 那缕魂魄幽幽盘桓,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 “阿德,你有亲妹妹哈娜。那么,在当年歧山部覆灭之前,定也有养育你的阿爹罢?” 阿德陷入回忆里,像是失了魂灵一般,喃喃道: “有的。我阿爹是上一任傩师,当年,我和他远游回来,部落里的男人都被王帐的人杀光了,死绝了。” “阿爹为了夺回老首领的尸体,跑到悬崖边上,最后摔死了……” “好,你阿爹也算忠肝义胆。但我若是告诉你,今日有人说,当年是你阿爹背叛首领,将王帐的人引入歧山部,害死了所有人,你当如何?” 阿德茫然怔住,忽大吼道: “不可能的!我阿爹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被他们找到了证据……” “那我也要销毁一切证据。我阿爹不可能害人!” 阿德声嘶力竭。 “这就对了。” 一声轻笑传来。 她幽幽笑道: “我和你,本就是一样的心情。我至亲的名声,也不容许任何人玷污。” “我说过,我讨厌羌人,却不讨厌你。我有一计,可以让你为阿爹、为老羌王,为弥丽娜报仇……” 她的声音带有毒一般的迷惑人心的气息。 “你为她报了仇,她便会来见你了……” 阿德从满地尸骸里站了起来,痴痴凝望着悬空的绣画。 画像上的女子双目含情,亦无声回望,似有万语千言,衷肠倾诉。 看着她,阿德空洞的阴阳眼里燃起了灼灼的光。 *** 一连数日,大魏军护送羌族经由崤山,一队一队的驮马在夜色掩护之下,平安进入朔州地界。 是夜,骆雄进入中军帐,禀告道: “今日,最后一批老弱病残已到了朔州安顿下来。” 顾昔潮埋首在行军护送路线的图纸前,瘦长的手指在磨得发白的羊皮来回游动,时不时划上记号若干,针对队伍曾遇险的位置叮嘱几句。 骆雄且惊且敬。部落之间各有亲疏,犬牙交错,将军对着一幅地图,短短几日就了如指掌,每日送出去的队伍分配全由他一人决断。 见他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个装有头颅的匣子,骆雄不由问道: “将军,可是这羌王的头有什么问题?” 烛火回晃一下,顾昔潮没有抬首,只令道: “今夜中军帐撤去所有护卫。” 骆雄一愣,匆忙应是,退下。 片刻后,帐外的护卫铿铿锵锵远去。 顾昔潮眼皮发沉,微阖双眸,掩去一丝深深的疲倦。昏沉的意识中,耳边只闻兵戟声中混杂着一丝沉闷的声响。 手里的羊皮卷随着垂落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晦昧的灯火似是将要熄灭,颤动不止。一阵夜风吹动,拂过地上的羊皮纸,卷边微微颤动。火光越发幽暗,只余一小簇光晕。 朦胧的光晕里,人影摇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虚空里生出的白雾,透着阴凛的寒气,却令人心火骤燃。 可以望见,好像就也能触及。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才从她流泻如水的长发间一穿过,那雾气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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